成仙……在我身边就有一个神仙,因此我并不怀疑这句话的合理性,但……
“嗯……我还是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修道界普遍认为,一个人如果能达到阴阳协调,五行平衡,那就能脱胎换骨,羽化成仙。如何做到?那就跟八卦有关,因为八卦描述了天地万物的阴阳,不同的卦象组合还衍生出了六十四卦……”老人稍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组织语言,接着说,“然而这里面不光跟八卦有关,还涉及到五行,天干与地支,四柱八字,风水堪舆……所有这些都影响着阴阳与五行的运转,要在所有这些条件中找到一个最适合自己的和谐状态,这就是修道。这些,《易经》里都会讲,您慢慢往后看就知道了。”
(感觉好复杂啊……)
我茫然地注视着老人,看着他鹤发童颜,大冬天单衣单裤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有点震惊得喘不过气来,说:
“黄公,您……您是不是已经……?”
“已经得道成仙了?”老人看着我,莞尔一笑,“您太抬举我了,我一凡夫俗子,怎么能到得了那种境界?”
“可是您……您这样子……”我结结巴巴,有点不知该如何表述。
“这只是一种很浅薄的修为,”老人平和地说,“修炼了几十年,自然就会有这种表现,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吗……噢,那您的女儿,她是不是也……”
我又产生了一个令自己震惊的想法,钟迪的母亲是不是为了寻求这种长生之道,不小心发生了意外而死的?村民们视之为妖术,说不定只是他们不懂?
“不清楚……”老人有点伤感地摇了摇头,“自从她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后,我就很少见到她了……从我掌握的少得可怜的信息来看,他们夫妻做的事情与传统的修道并不相同……”老人略微攒起眉心,似乎在深思,“传统的修行并不会像他们那样制造出奇怪的声音、气味或光线,也不需要购买那么多符箓法器,这更像是一种邪门歪道,《易经》上没有这样的教义,想来应该是跟那个男人学的吧……”
“您有没有跟令孙聊过这方面的事?您认为他可能知道父母在做什么,不是吗?”
“嗯,他父母去世时他还小,等他长大了,他似乎有意避免跟我谈这些……我跟您讲过,您记得吗,他来找我的时候并没有让我给他找工作,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不肯告诉我……”
(啊,这个人真是神秘啊,他们一家叁口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到他一定要问清楚……)
如果钟迪在做一件不能告诉别人的事,那这应该不是一件正经工作吧?他靠什么为生呢,如何解决生计呢?难道他成年了还靠蔡家供养吗,这好像不太现实……
这样子空想没有意义,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跟他见面,一切就会大白。事到如今,如果钟迪不能过来,那只能我过去了……我告诉老人自己要回去考虑一下,过几天再来拜访,随后便与他作别,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城。
该怎么才能过江,去到对岸呢?
(要是松铭在就好了,他肯定一下就能想到一条妙策……)
我试着代入松铭,按照他的逻辑来思考。
(不要急躁……对,首先是要保持冷静,理性一点……)
如今要过江,也就是从吴国去往魏国,怎么做到呢?现在在打仗,江面封锁了,这两个国家……
我想起甘宁说的话了,是“军事同盟”。
黄承彦说,这两个国家间人员往来,需要引渡。
我有办法得到两国的同意,让我从吴国去往魏国吗?
怎么想也不太可能……那就换一种思维……双方人员往来只有“引渡”这一种方法吗?
不,我从甘宁那里听到了,还有使节的往来,例行的交流,也就是双方定期要交换情报吧……
魏国的人会来,吴国的人想必也会去,假如我成为使节团的一员,不就可以过去了吗?
怎么成为使节呢?我有什么能让吴国同意,派我通知魏国的呢?嗯嗯……松铭,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呢?
(调查,有不清楚的就要调查清楚,才能下判断。)
我想到了松铭一贯的作风,像之前开会决断究竟是北上还是南下时,他都很谨慎地提议先探听江陵的民情,再做决定,也正因为他的这份务实与谨慎,蜀军才避免了错误的选择。
(如果我想知道自己怎么能够担任一个使节,先要弄明白眼下的战况如何,有什么重要的、需要我传递的信息……)
怎么弄明白呢,有什么渠道可以了解?谁愿意跟一个女眷讲这些事?
等等,好像真有一种可能……甘宁让我有事可以找吴军统帅吕蒙,吕蒙肯定知道详情,关键就在于如何让他愿意告诉我……我思索良久,最后决定不要想太多,先开口问问,看他怎么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试试对甘宁的方法来请求他……
翌日上午,我打扮素雅,来到丹墀下求见吕蒙。执殿官领旨回来后,带我登上游廊,走进正殿,墙上开了一扇门,进去里面是一个文房,许多文官在这里处理文书。我们穿过一排排公案,来到房间末尾,执殿官敲了敲一扇门,里面有人说“进来。”执殿官打开门,我走进一间办公室,吕蒙坐在一张宽敞的雕花黄木桌后面,门关上了。
“参见大人。”我屈膝行礼。
“免礼,请坐吧——”吕蒙示意桌前那张板凳,一边说道,“夫人有何贵干?”
“秉大人,”我略微侧身坐下来,谦卑地说,“主人在外征战多日,未通音讯,甚是挂念,特来见大人,求一个平安消息,以慰妾心,望大人恕妾冒昧不情之请。”
“哦,是来打听甘将军的消息啊,”吕蒙把手中毛笔放在一沓奏章旁边的砚台上,说道,“蒙你关心,他没事,到目前没有负伤,昨天我才收到前线的情报……”他把上面几本奏章拿过来打开,匆匆翻阅着,目光快速浏览,“嗯,是的,他没事,夫人不用担心。”
“主人现在何处,战事顺利吗?”我关切地问。
“在前线。”吕蒙简单地说,一边把奏章阖起来放了回去,“夫人不用担心了。回去吧,有什么事我会通知家属的。”
对方委婉地传递了一种不便透露的暗示,我调动情绪,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大人,”我克制着情绪,同时又表现出一种恰当的哀求与可怜,“贱妾本乃阶下囚,又不是本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幸得主人垂怜,给贱妾一个容身之所,妾感激涕零,自思无以为报,每日焚香祝告,祈祷主人平安,而终是茶饭不思、坐立不安……主人若是有什么叁长两短,贱妾定不能独活……”我用食指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水,“一日不见主人,妾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大人,贱妾愿随主人出征,陪侍左右,以效驽骀……望大人体察!”
吕蒙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观察着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说道:
“夫人要随军恐怕不太方便,这次战事比较急,军队调动很快,很多辎重都赶不及,更不要说女眷了……我理解夫人的关心,但还是请夫人在家里耐心等候吧。”
我哽咽了,眨了眨眼睛,让几滴泪水滚落下来。
“军旅安排,妾自当服从,不敢有妄想……既然不能追随主人,恳请大人让贱妾闻知主人近况,如此可稍解相思之苦……”
吕蒙又思考了一阵子,随后不急不缓地说:
“呃,这样吧,你可以给甘将军写信,让他自己跟你说,如何?”
“写信……大人允许,妾愿修书寄与主人。”
“嗯,好,你写好了把信给我,我派人给他送去……啊,顺带一提,军中信件需要审核,会有人拆阅检查,你们写的时候内容注意点。”
“贱妾知了,大人法外施仁,赦蒙圣德,妾感铭于五内……”
我很快把信写好,交给吕蒙,信中表达了自己深切的关心和担忧,表示了想要了解他的生活状况的强烈渴望,“还望事无巨细,尽付奴家知悉,聊慰苦思……翘盼夫君回函。”
几日后甘宁的回信到了,那字迹歪歪斜斜的难解程度可以跟《易经》相提并论,我概括了一下,提炼出我需要的信息,他所在的部队这些天的经历大致如下:
从江陵城出发,来到乌林港,准备迎击蜀军舰队。
蜀军舰队没有发动攻击,半日后接到紧急命令,立刻前往夷陵协同陆逊防守,蜀陆军部队对夷陵发动突袭。
选轻骑强行军五百里赶到夷陵,蜀军攻势猛烈。夷陵多山地树林,骑兵不利,急调当阳桥驻军与城中步兵支援。
辎重运输队随后从乌林开赴夷陵,行至沔阳郊外遇袭,蜀军一小股部队偷渡沮漳河,穿插至阵地后方,城中守备空虚,防御不及时,致使大批粮草遭到焚掠。急抽调夷陵部队回来防守时,蜀军已经撤退。夷陵其余守军抵挡不住蜀军攻势,被迫后撤十里,放开封锁线。蜀军占领了夷陵,一支部队往永安去了。
随后,蜀军舰队开始进攻。与此同时,蜀军又从长坂坡发起猛烈攻势,双方围绕当阳桥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前段时间来回奔波,累惨了,敌人好像对我们的动向了如指掌,知道我们主力在哪,辎重在哪,可我们并没有靠近沮漳河前线,一直是在后方调动,真搞不懂敌人是怎么发现我们行踪的……这几天战斗太激烈,好不容易抽出一点时间给娘子回信,多谢娘子关心,敌人数量实在太多了,他们不光有重兵占据夷陵,进攻乌林港,还有关羽亲率大批部队从正面进攻,这跟我们从江陵的降将那里了解到的不一样啊,可恶……我在前线看见了一个妖人,在天上飞,挥舞着小旗子好像在给蜀军指挥,真是(划掉)的见鬼了,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况不是很乐观,不过娘子也别太担心,他们要伤到我还早着呢,娘子最近好吗……”
我把信放下,陷入了沉思……我第一次站在蜀军、站在松铭的对立面,以对手的身份审视他们的行动,考察他们隐藏的意图,不由自主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梳理信中内容……
蜀军劫了吴军的粮草……襄阳城一直粮食紧缺,这应该是他们有预谋的行动,为了缓解粮草不足,不知这次劫来的粮草能坚持多久……
蜀军占领了夷陵……之前关平给我们看了地图,夷陵西边就是蜀国东大门永安,现在连通了,可以去报信了……
为什么蜀军准确找到了吴军的运输队,答案显而易见了,是松铭指导的,一直以来他都在军队中担任着侦查与向导的工作……我不禁替吴军感到这太赖皮了,他飞到空中一看任何军队都毫无秘密可言……
至于蜀军的兵力为何超出了吴军的预期,跟糜芳说的不同……想必是因为蜀军吸收了魏国的俘虏吧,之前松铭提议把叁万魏国降卒直接编入队伍,看来关羽是采纳了,再加上前不久吴军在岘山中了埋伏,损失了一万多人,导致现在蜀军在兵力上应该有不小的优势……
眼下,江陵的西、北、东叁面交战,关羽的统帅能力,加上松铭为他出谋划策,我很担心用不了多久江陵就要被蜀军收复,那时候就去不了魏国了……
既然我收集到了足够的情报,那就该考虑下一步了,怎么出使魏国?
(现在吴国派出使节的目的会是什么呢?求救……对,向同盟国求救,或者说请求魏国从北边牵制蜀国,减少自己的压力。如果我能够代表吴国说服魏国行动,吴国应该就愿意派我出使魏国……有什么是只有我能而别人做不到的呢?)
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份,我认识松铭,了解他的谋略,认识蜀军一众将士,他们也认识我……这是在江陵的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条件,也就是说我可以成为魏国进攻蜀国的先导,骗蜀国放松警惕,制定针对性的计划,帮魏国获取一些行动上的先机……
这是严重的背叛……我心里有个声音小声说……这样子做就是真正的背叛,背叛曾经为之战斗的国家……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松铭?)
不用怀疑,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付诸实行,冷酷无情……
(你知道吗,松铭,有时候我会觉得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做个最平凡的人也无所谓,就算要我抛弃所有追求也没关系……真不公平啊,你总是看着前方,而我总是看着你,可我好像就喜欢这样……你这个坏蛋,到底哪里好了,把人家迷得鬼迷心窍……)
我发了一会儿呆,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挂着微笑,笑容随即变得有点羞涩。
(要是我能找到一个跟你媲美的彼岸之莲,就能跟你并肩同行,不然你太耀眼会让我有点自卑的……)
我用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
(不想那些了,专心当下的事……我决定了,松铭,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钟迪,我会带着这份礼物来见你,到时候希望你能抱抱我……)
隔天我拿着甘宁的信再次拜访吕蒙,向他请愿出使魏国。他很镇定地听我陈述理由,我把我的优势和计划有理有节、条理清晰地讲了一遍。我说我认识东叁郡的领导,认识襄阳各个将领,我为蜀国立下过战功,可以轻而易举地赚取他们的信任,为魏国的军事行动提供便利……我还说我知道那个在空中飞行的是什么人,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能耐,知道如何对付他,这些我都可以教给魏国,让他们愿意出兵,帮他们夺回襄阳,缓解吴国的压力……
听完后,吕蒙背靠椅背,进入默思。我微微屏住呼吸,略带紧张地等待着。少焉,他颇为郑重地开口说道:
“你的想法我了解了,很独到,很有见地……这件事我要跟同事们商量一下,我们确实有请求魏国协助的打算。当然,也要问过甘将军,你是他的人,需要他的同意才行,这件事你告诉过他了吗?”
“还没有……”
“那你再写封信给他吧,把你今天讲的跟他也讲一遍……我先考虑一下,等甘将军的意见到了再做决定。”
甘宁自然不同意,我一早就料到了,他的回信宛如大写的不同意。我把信交给了吕蒙,他把信拿走了,说要开会讨论一下,让我等答复。我忐忑不安,就算吕蒙同意了,我也想象不出他有任何办法能说服甘宁。
叁天后,我被宣入殿,第四次坐在吕蒙的办公室里。他把一封新的信交给了我,接着说:
“经过领导们讨论,这一次决定让你加入前往魏国的使节团。”
我绷着脸蛋,不让心底的激动和雀跃表现出来。
“你的身份和经历说服了我们,”吕蒙没有回到座位,而是倚靠着桌子,站在我面前说,“此前魏国一直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肯跟我们一起攻打襄阳,我们相信你的出现,有办法说服他们行动,这是你这次出使的主要目的。”“妾身明白……”
“等会儿你去礼部署办手续,有人会教你出使的整个流程,还有注意事项,你要接受一些培训,掌握作为使节必要的一些技能和知识。不用担心,你是副使,按照主使的要求协助他们完成工作就好,最主要是让魏国知道你的作用。”
“是……”
“我要提请你留意一点,你作为吴国的使节前往魏国,按照我们和魏国的协议,只要我们需要,他们随时会把你引渡过来,这点请不要忘记。”
吕蒙用有点意味深长地眼神看着我。
“妾既已是吴臣,吴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位,定不辱使命……”
“那就好。这封信是甘将军昨天寄给你的,你拿去看吧。”
他用目光示意我手中的信。
“主人同意了吗?”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低头看了看信封。
“信里应该会讲,你看了就知道。”吕蒙别有深意地说。
回到家拆开信,这封信的字迹更加潦草了,我几乎要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才能看得懂。
娘子,这帮狗(划掉)的家伙竟然派你去魏国,真是太可恶了,我恨不得(划掉)他们先人……你知道我不同意,他们(划掉)的竟然用我之前打人的事威胁我,说要是我不同意就把我(涂抹)!其实我并不在乎,这对我不算什么,但如果真的(涂抹)的话,我也没办法跟你在一起了……我现在真后悔,当时不该打那个鳖孙,搞得现在被迫面临军事法庭,我不服也得服,(划掉)的……娘子,你这一走我好担心,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了,早点回来,信里不便多说,老爷的大(涂抹)等着你……
我费了好大眼劲才把这封信看完,乌七八糟不忍卒睹。信的大意应该是甘宁临走前说的那件事吧,他说他打人违反了军纪,有可能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要看他的表现……结果现在这成了他的软肋,迫使他不得不同意我担任使节……这已经不能叫同意,而是赤裸裸的胁迫吧?但我一点也不同情他,这是他活该。而且说什么“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你就是欺负我最多的人吧……
接下来五天我在礼部署办手续,制作使节证,通关文牒,盖印章……学习使节礼仪,外交辞令……熟悉外事访问流程……其中大部分我都会,好像以前就学过……期间我又去见了黄承彦一次,向他道别,顺便把书还给了他。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一切准备妥当,使节团出发了。我们先乘船去往东边的柴桑,从这里再次渡江来到北岸的江夏,这是为了绕过江上正在打仗的地方。随后我们在魏国向导的带领下骑马朝西北方前进,途径鹿门山。当时我好想不管不顾地就这样冲进山里寻找蔡家庄,但我忍住了,现在一切步骤都不容得任何闪失,否则就前功尽弃。
我们离开江夏郡,进入南阳郡,向西边走,来到了樊城。这里一度被蜀国占领,后又回到魏国手中。我第一次来这儿,这是个小城,与其说是城市更像个军事要塞,魏王在一座塔楼阁楼里接见了我们,房间里铺着红毯,窗外就是汨汨的汉江,远远地仿佛能看见襄阳城高耸的城墙和箭塔。
见到魏王的第一眼,一条仇恨的毒蛇就在我身体里复苏了,它吐着信子,昂起了头,威胁着要扑过去狠咬……这种冲动太过强烈,有点像我对松铭的感情,几乎无法遏制……我握紧双拳,拼命压抑着自己,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计划必须忍耐……
套路的礼节和流程过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议室,从前往后摆着两排相对的大靠背椅,首位隔着一张小桌,我们坐在这里商谈起了此次来访的议题。
来之前,培训的官员告诉我第一场会谈主要是做给外界看的,只是简单地交换一下意见,起个头,不需要太较真,不会得出重要的结果。
果然,双方产生分歧的地方并没有深入探讨,只是把所有议题走马观花似地罗列了一遍。会议结束后是宴席,接着让我们下榻安顿下来。同事们整理了上午谈话的纪要,分析了魏王的意图和心理,在房里认真研究。
傍晚又是一场宴席,然后魏王陪同我们走进了跟上午不同的另一间议室,这里接近塔楼顶部,视野更开阔,可以看见汉江转弯的地方,月光洒在江面。房间更小,布局更紧凑也更温馨,墙边有绿植,墙上有锦衾壁挂,与会者很少,我们这边加上我只有叁个人,卫兵什么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
我们双方跪坐在软榻上,案几上摆放着瓜果和茶水,每个人分发了一个暖手的小火炉。这种香炉里面是个球,外面有框,任凭框怎么旋转里面的球都不会翻滚,做工相当精巧。
开始前十几秒我还在脑子里复习稿子,结果魏王先说话了,而且第一句话就打乱了我们团队的节奏。
“你是马云禄吧?”
他以手指我,从容不迫地微笑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上午我并没有跟他说话,我们使节团只介绍了几个主使……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认得我。出于礼貌,我下意识地说:
“臣妾就是。”
“想不到你竟会成为吴侯使臣,你兄长还好?”
我大脑一片混乱,努力保持着镇定说:
“蒙大王关心,家兄安好。”我感到我右边两个同事的姿势似乎有点僵硬,不禁如芒在背。我一直是用假名在吴国活动的,他们听到了我的真实身份不知作何感想。
我看了魏王一眼,他从容地品了口茶,脸上气定神闲……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人,身材五短,但面容精明强干,两道浓眉下眼睛如日月般明亮,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举重若轻的气场。
他为什么会认得我,难道我以前跟他有过个人接触?我毫无印象,心下既慌且疑,又不敢问,那仇恨的毒蛇在我体内翻江倒海,我光是压抑控制它就几乎无暇他顾了……
魏王从容笑曰:
“汉水边孤曾与你交手,被你杀得弃袍而走,几乎被尔等所擒啊。”
咚,仿佛有柄锤敲打了一下我的脑髓,这件事我是记得的,当时魏蜀围绕着汉江上的渡口展开激烈争夺,有一次魏王亲自领兵,被我打了回去,好像在逃跑的过程中怕别人认出他,把他的战袍给扔了。
(难道就因为这个,他就记住我了?)
“孤袍子还在否?”魏王微笑道。
“之前……收藏在蜀军府库中了……”
我谦卑地喃喃答道。
“多闻你巾帼英名,倾慕久矣,今日得见玉容,胜过传闻百倍啊。”
魏王像闲话家常似地说,我惊惶得浑身冒冷汗,两个同事向我投来克制的怀疑视线。
“大王过誉了……”我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试图把话题导向预定的轨道,“妾不过一女流,岂敢与大王议论,惟受主君之命,来尽使臣之职耳。”
“是的,”担任主使的同事适时地接上话,说道,“她是这次的特使,原本是襄阳蜀军一员,弃暗投明,效我军麾下。上午粗略地说了一下,现在请允许我把本国的提案详细讲来,大王之前的担心其实很好解决……”
一个侍臣呈上了我们准备的文书,魏王一边看一边听我们讲。大约一个小时后,书翻了一半,魏王顿首道:
“你们欲使孤出兵伐蜀,好解你们江陵危急,而孤可收复襄阳……你们的意图孤已了然。襄阳城本是孤的,孤岂不知其城垣坚固,如何轻易能攻下?”
“大王勿虑,若非备有良策,我等焉敢冒昧前来叨扰大王,请看这里,这里有详细的情报和方案……”
主使伸手翻了几页纸,把书按平,说道。
“这里说襄阳粮食不久告罄,”魏王的目光停留在那一页上,略微蹙眉说道,“你们从何得知?”
“是这位特使带来的消息,请允许她向您解释……”
主使用手示意我,对我使了个眼色。
“臣妾斗胆进言,”我开口说道,“臣妾是半月前从襄阳来投诚的,当初蜀军占领襄阳城时,城中储备便已见底,蜀军又收编了数万名降卒,粮草日耗庞大,及至我离开他们时,城中粮食只能坚持一旬,因此有这样的判断。”
“既然如此,”魏王说,“孤静待彼绝食而亡,不亦美哉?”
“大王,”主使正色说,“蜀军连日来攻势猛烈,劫掠我国粮草辎重,我江陵兵力不足,难以抵挡,大王若不出手相援,江陵或被他们夺了去,届时襄阳得到补给,消除后顾之忧,恐怕当地的百姓就再也没有见到王师的那一天了。”
魏王换了个姿势,倚着膝盖侧坐着,一只手的中指在案上轻敲着,沉思了一会儿,随后说:
“孤岂不明白这个道理,然国家连年征战,现在正休养生息。况且蜀军收编了数万降卒,声势浩大,此难与之争锋,非孤不愿相助也。”
“这一点,我们得到消息,”主使说,“襄阳城中守备空虚,都派往前线了,大王可以趁虚而入。”
“你如何知道?”
“大王,”我接口说道,“蜀军的决策层上个月开了一个会,会上明确了这样一个思想,即贵国不会对他们发动进攻。他们的判断与您一致,认为贵国倾向于息兵止战,不愿干涉荆襄的战事。”
“哦,是谁说的?”魏王挑起眉毛,眼神变得锐利了。
“是……臣妾的一个朋友。”
“叫什么?”
“……”
“怎的,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叫……叫松铭。”
我不想暴露他的名字,也不敢说“铁松”,免得吴国知道我隐瞒了更多东西。
“原来是你兄长马铁。”魏王笑曰,“孤料知不是云长的计谋……孤对你兄早有耳闻,你等旧将庞德曾经为了不与东家为敌,违抗军令,怎奈何他的侍童趁夜溜走,想必是给你们通风报信去了吧?温泉镇他施展妖术带领赵云所部逃出包围圈,可有此事?……这么说来,马鸣阁道上朝孤投石的也是他,对否?”
“……”
我呆愣地注视着他。
“……”
魏王也沉默了下来。
“……”
“为何盯着孤看?”
我有点费力地咽了口唾沫,颤声轻言道:
“大王……您刚才说什么?”
“?”
“您说马铁是我兄长?”
“不是吗?”
“……他是我什么兄长?”
“……?呵呵,自家兄弟,何以问孤?你兄长道术奇哉,若不是文和予孤一枚护身符,那日孤竟被小儿所害……孤若擒之,必当面问罪也。孤说错什么了吗,你为何神色大变?”
(冷静冷静冷静,别慌啊……别把事情搞砸了……这个问题以后再想,现在有现在该做的事……)
我调动了全部的意志力,封住了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岩浆,指甲用力掐进了膝盖……我用十分有分寸的声音说:
“抱歉,臣妾失仪了……臣妾有好几个兄长,一时不知大王说的是哪个……”
“你兄弟四人,不是吗?”魏王说,“孤与你父是旧交,岂会不知?你长兄马超在汉中,马铁是你叁兄吧。”
“是,是的……”
“呵呵,想当年,孤还陪圣上去你们府里看过你表演,那时你刚刚及笄……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啊。”
“……”
“孤看蜀军把水师全部调走了,是去江陵了吗?”
“是的,”主使说,“襄阳水师正在攻打乌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