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仕隆很是无聊得蹲在屋顶, 边上是周照临塞给他的小糕点,眼珠子时不时往他蹲在最高的屋顶,目之所及,整个内衙的情形都被尽收眼底。六房和典史的房子都位于知县房子中轴线的左右两侧, 如今灯火全都熄灭, 却又隐隐能看到几间屋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顾仕隆蹲麻了脚, 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掏出吃的嚼啊嚼。他这几天趁着江芸把人落在县衙里出不去,把六房外加一个典史的房子外加七七八八的别院都逛了一遍, 也听了不少墙角, 明明只是一个小县,但人情往来依旧非常热闹,一小小小的县衙不过七八位官吏, 可一路听下来却好似有十来个心眼子一样。他溜溜达达听了一圈, 甚至听得有点入迷了, 等到了夕阳时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得肚子饿了, 又想起江芸嘱托他办的事情, 这才火急火燎跑了。等到了天黑下来, 他刚从东侧门溜进来,就被厨娘抓了个正着, 塞了一大包吃的给他,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操心他整日在外面玩, 小心碰到坏人。顾仕隆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跑了,他还特意避开衙役等人, 这才摸摸搜搜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两人鬼鬼祟祟接了头, 交流了一炷香的情报,又各自离开了。现在他开始今天最正式,最要紧的工作——蹲在屋顶看看有没有偷摸溜出来的小老鼠。椰汁糕很好吃,又甜又糯,一口一个。薏粑也好吃,里面的料能流油,就是有点粘牙。吃甜吃腻了,他又摸一个肉干出来嚼嚼。夜色寂寥,树影婆娑,月亮马上就要西沉了,老鼠也终于冒头了!江芸芸一向是倒头就睡的性格,今日哪怕自己布局了不少事情也不耽误吃饱就睡的原则,而且夜也实在太深了。那道影子在窗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门口走去。悄然间,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儿脑袋悄悄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火速收了回去,乖乖蹲在那里,等着老鼠落网。门闩被人用细木片悄无声息的顶开了。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人推开一道小缝。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被随意放着的书本,那本书表面已经被翻得起毛了,瞧着有些破破烂烂的,浓重的阴影落在书扉上,比夜色还要沉默。它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完全不知岁月变化。他悄无声息入内,伸手要去拿那本册子。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了一道影子,光明正大地挡在门口的位置。那道影子堪堪落在不速之客的背影上。但那人似有察觉,一把捏住书,随后出其不意转身攻击身后的顾仕隆。门口的顾仕隆也不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生黑衣的壮汉,一脸得意:“我知道你是谁!”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武忠又沉默了。“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顾仕隆一怔。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