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来干嘛, 自然是听说自己的后方钱罐子被人砸了,结果自己的干儿子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眼看上供在即, 若是断了, 自己做了十三年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所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非要过来亲自看个缘由了。“这个江芸实在可恶。”干儿子李由大声贬骶着,“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给那些粮商们洗脑的, 这次儿子去见他们, 一个个都避之不谈,甚至对儿子避之不及,真是胆大包天, 干爹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可不是, 儿子本去找菜株野去给江芸一点教训看看, 谁知道我刚一提江芸芸, 菜株野那个没出息的, 脸都垮下来, 一脸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直说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太过刁钻,他搞不来, 您听听,真是废物一个。”另外一个也紧跟着说道。“海南卫的几个兵蛮子, 见了我们都没好脸色, 那个鲁斌更是见也不见我们, 干爹可要教训教训他们。”“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到最后哪个不是杀了烧了,一事了之,这次若是不行,我们就让这个江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李如听着几个干儿子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他们不顶用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看着不中用了。”李如年纪其实不小了,许是真的珍珠滋润,他肤色白皙细润,眉眼清秀,又长年身居高位,沉下脸时又多了几分威严。三个干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个个面容惊恐。“这个江芸可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唐源一个南京小守备,好好坐在那里也都被人拉下来了,老祖宗大怒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听说在京城时,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当时是多春风得意的小状元啊,惹不起便惹不起,可现在人来了琼山县,你们一个个都斗不过,老祖宗知道了还不是越发觉得我们没用。”李如阴沉说道。三个干儿子吓得不敢说话。“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翻了天不成。”李如冷笑一声,站起来说道,“走,我们去菜知府家里看看。”三个儿子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跟在身后。菜株野那边刚听说海南卫的人在衙门里铩羽而归,心里高兴坏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那边又听说李如来琼山县了,眼皮子一翻,装死晕过去了。—— ——“来找我茬的”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符穹站在门口,衣袂飘飘,明明一路赶来额头渗汗,但他站在这里笑起来,又带着几分薄凉,委婉说道:“许是有些可能的。”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我可不认识他。”吴萩凑过来幸灾乐祸说道:“可你把他的后方粮仓弄坏了。”江芸芸一点也不怵,小手一挥信誓旦旦地自夸道:“那就让他来找我吧,不瞒诸位,我和不少太监打过交道的,没有输过的。”符穹看着她沉默了,最后点头:“只是来提醒一下县令的,如此我便要去登记第一批在社学读书的名额去了。”“去吧去吧。”江芸芸挥了挥手,背着小手也准备去处理其他公务了。吴萩见两人一左一右都走了,也跟着左左右右走了几步,奈何前头两个人都没叫他一起去玩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工位,继续干活。江芸芸刚回到内院,多日不见的顾仕隆就刺溜一下顺着屋檐滑下来了。“哪里回来晒得黑黢黢的。”江芸芸看着顾仕隆亮晶晶的眼睛,笑问道。“打听消息回来了。”顾仕隆也背着手,跟着她屁股后面,溜溜达达走着。“打听出来了吗”江芸芸问。顾仕隆得意得摇了摇脑袋:“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两人回到书房,隔壁的乐山就探出脑袋说道:“已经堆积好多信件了,芸哥儿还是早点处理了,别耽误了事情,前些日子收到了黎公子和唐公子的信,厚厚的一叠呢。”江芸芸一听,脚步加快了。“我要冰水!”顾仕隆赶在乐山收回脑袋时候,大声说道。“刚好做了绿豆汤。”乐山说,“我去厨房要点冰来。”顾仕隆满意点头。江芸芸坐在桌子前,现在乐山处理起内宅事务已经游刃有余,各类拜帖按照轻重缓急给她整理好,各方来信也都一一分类。“好多人来找你啊。”顾仕隆脑袋伸过去扫了一眼,“这是楠枝第一次给你写信吧。”放在第一的信件上,盖着湖广的邮戳,上面的黎循传三个字迹规规矩矩,一眼看能想象出他当时坐在窗边写字时的样子。——抬棺回湖广,想来一路旅途并不轻松。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拆开这封信,反而放在手心来来回回翻看着,到最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一侧。“你不看”顾仕隆惊讶。“等会,先把其他事情处理好。”江芸芸开始拆第二个信,那是唐伯虎写的信。这份信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下来,满脸仲怔悲凉。“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挤过来,“白发诗……嗯唐伯虎不是才二十六七嘛怎么就长白头发了”江芸芸仔仔细细把那份信捋平:“他接连丧父丧母,如今妻儿和妹妹也相继离世,当真是肝肠寸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皆不欲生。”顾仕隆惊呆在原处,磕磕巴巴问道:“都,都走了啊。”江芸芸神色凝重:“思羲说的,但伯虎既然没主动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确实一直很是焦虑,想着若是他年前还没有来信,过年时我就去信给他,再寄些海南的特产给他,希望能宽慰一二。”“那他现在给你写什么啊。”顾仕隆又问道,“我看他写了好多字。”“他在整理诗集,说壬子年时,和朋友一起去彭州玩了一圈,写了不少诗集,打算再写一篇《中州览胜序》做序文,现在写好了,寄过来我看看。”江芸芸说。“那不是还挺好的,能吃能睡,还想整理诗集。”顾仕隆不明白江芸芸刚才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写的很惨吗”“很有意气风发的清隽之气。”江芸芸笑说着,“言明自己虽“身未易自用”但“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还说想做一个行万里路的大丈夫。”顾仕隆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去看江芸芸:“那不是是好事嘛”江芸芸提笔开始写回信:“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当日他双亲去世时,我曾去见他,我只是怕他故作坚强,心中寂寞却难以排解。”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匆匆赶往苏州,穿过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那个站在桃花林的落魄青年人,明明穿着最是休闲的大裳宽袍,可眉宇间满是颓废愤懑。他才二十五岁。生老病死的接连打击实在太大了。“我打算劝他去科举,如今历经多难,心智大变,也该试试其他路,也许能慰藉一二心中情绪,也省的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江芸芸边说边写,“正好现在也能收心了,回头我让思羲督促着点。”顾仕隆托着下巴,看着她奋笔疾书,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以前老觉得你比唐伯虎这人还嚣张。”江芸芸震惊:“哪里比得过唐伯虎嚣张啊。”顾仕隆想了想,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手指扣着她衣服上的花纹,然后莫名笑得灿烂。江芸芸只好停笔,无奈说道:“这是做什么”“你看,要是他唐伯虎,这会儿肯定要打我了。”顾仕隆说道,“可你从来都不会。”“原来是讨打。”江芸芸抽回自己的衣袖,继续埋头写信。“才不是,是唐伯虎就很幼稚,明明他大你这么多,可他的嚣张写在脸上,而且他就是嘴里说得嚣张,其实怂得要死,但你才不是,你嘴上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转头你就去干坏事了。”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所以你比唐伯虎还嚣张。”江芸芸哼哼唧唧,反驳道:“胡说,我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可你做的事情就是很得罪人啊,可你一点也不怕,你是真的不怕,你总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之前唐伯虎说不去考试,所有人都劝他,可你从来没有开口。”顾仕隆趴在江芸芸胳膊边,拉长语调,“所以我觉得你没这么喜欢科举的。”江芸芸停笔,看了过来。顾仕隆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等人看过来,立马咧嘴一笑,那原本满是倒影的眼波也跟着瞬间散开了。“我要是找到好东西吃,我肯定带给你吃,你要是觉得科举是好事情,肯定到处劝啊……”顾仕隆小脑袋晃了晃,“就跟我拉着我读书一样,你觉得读书好,科举不好。”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顾幺儿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偏还是那么一语中的。科举,是她为了生活走上的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跟自己说自己只要过了院试,当个秀才就很好了,后来如何走到这里,却又模糊记不清了。短短的读书路,却又发生太多事情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从警觉试探地看向这个世界到缓缓,一步步走入这个朝代。若是说回最初,当年只为吃上一口饭的江芸芸自然是不喜欢科举的。幺儿,确实很敏锐。“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变了。”顾仕隆的脑袋悄悄摸摸靠在江芸芸的胳膊上,“但我说不来,江芸,你的眼睛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看别人了,你现在跟个鱼一样,可以游来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