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天有异响,户部尚书韩文尚书上书请斩“八虎”的奏章,彻底扯下朝臣和内官争斗的遮羞布。一开始还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谩骂弹劾, 但最后牵扯到前朝内廷一起发动, 就连外戚都掺和进来, 开始浑水摸鱼。一时间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搁置, 似乎整个大明只剩下这件事情,必须且一定要处理。“听说闹到百官要以死谢罪先帝的这一步了。”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 “陛下已经五日不曾上朝了。”江芸芸闭眼。“这是在做什么”她低声说道。张道长小心翼翼说道:“听闻那个刘瑾挺过分的。”江芸芸沉默。“内廷的太监再厉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来都有,无法根除。”她低声说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这些人的意志自来不同, 可也不该左手打右手。”“那是不是到时候两败俱伤。”张道长问, “观主说那些宦官一直唆使着陛下做坏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闹, 现在在京城寻常人家都不轻易出门了。”原是动静越闹越大,百官跪在殿门口伏阙面争, 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地步。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态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维护皇权的公正威严,但实际上却是在逼迫年轻的皇帝杀死自己的宦官。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长大, 他们是皇权权力的分支,并不是简单的宦官, 百官的闹事对皇帝来说, 无意就是在对着老虎挥舞大棒。江芸芸坐在躺椅上没说话。不是没有文武百官抗争过, 但那个时候面对的都是掌权多年的皇帝,所以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从而让拉扯的权力有了缓和的余地。就像当年江芸芸被贬海南时,外戚的事情同样是皇权的延伸,但先帝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条心的,只有低等级的官员抱着一腔热血冲了进去。只要大小九卿不动,那就不会演变成大事。但这次是户部尚书先发起的冲锋。大小九卿的下场,对这位刚坐上皇位的年轻皇帝来说,实在太过严重了。“我要重新分这块饼。”顾知拿着一块吃不完的饼,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对着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声说道,“哎哎,别抢,别抢,啊啊啊,乐山哥,乐山哥。”乐山连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别伤到了。”“这可是我的饼。”顾知叉腰,一本正经说道。张道长气笑了:“是我花钱买的饼,滚去读书。”“怕是要害怕了。”江芸芸卷着信件,目睹了一场小孩和狗的玩闹,低声说道。—— ——皇宫内,朱厚照惊惧地看着灰头土脸回来的司礼监太监,脸色大变:“内阁不同意”王岳跪了下来:“刘首辅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扫朝廷风气。”朱厚照跌坐在龙椅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害怕。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当日江芸走的那一日。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拦着他,前朝,后宫,宦官,那些人就这么团团围着他,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一道道重重叠叠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那个时候的天也这么冷。他这才发现,原来当了皇帝更不能随心所欲。朱厚照看着地下跪满的太监,突然笑了笑。王岳惊惧,叩首:“还请陛下息怒。”“息怒我还能有什么脾气。”朱厚照垂眸,冷眼看着他们,“小时候我生气,我爹会哄着我,现在呢,你们这些人大概只会骂我毫无君王风范。”太监们连声求饶。“陛下,刘瑾等人跪在殿门口求饶呢。”边上伺候的冯三低声说道。朱厚照看向门口跪着的八个太监。刘瑾,他是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对自己还算忠心,所以当年爹也是看在这份情面上,几次三番留他性命。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边,性格上颇为嚣张,看人下菜,但对自己人很是照顾,这些年对朱厚照也很用心。张永,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去年开始掌管乾清宫和御用监监的事务,虽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尽力处理,从不贪污,德行极好,是不夸。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哪一个和他不是关系极好,是陪着他多年的宦官,他们再有错,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当年他们劝他不要对江芸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让他对着自己的宦官赶尽杀绝。这些人满嘴仁义道德,皮下却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魉。
若是爹还在,若是江芸还在……朱厚照闭上眼,握紧手中的拳头,压下涌上的慌张。这一个个都是和他一路走来的人,现在他们哭得这么伤心,他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做什么事情都是无能为力,除了哭闹,毫无办法。但他知道,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他们有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非要他们死。朱厚照隐约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却又想不明白,但还是敏锐地握紧手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况。他整个人沉默地坐着,直到二皇子朱厚炜悄悄来了,让跪了一地的宫女黄门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宫也只剩下几盏明亮的宫灯。“哥,我去给他们说吧。”朱厚炜跟小时候一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没关系的,刘瑾再不好,也是我们的人,要不得这些外臣插手。”朱厚照拉着弟弟坐在皇位上,两兄弟就挤在一张冰冷的龙椅上,都没有说话。“做皇帝真累。”他低声说道。“确实,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觉了。”朱厚炜靠在他身边,叹气说道,“要是江芸还在就好,之前我听冯三说,在江芸刚考上状元的时候,这些百官也闹了这一出,为的的是舅舅他们的事情,是江芸出面才让两边各退一步,但她也跟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朱厚照盯着烛台出声。十六岁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锐察觉到这张椅子一点也不稳,它时时刻刻被人拉扯着,哪怕他一开始想要好好坐着在这里,但所有人都在摇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实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可他只是刚冒出一点冒头,原本还互相谩骂的人就突然团结一致,开始齐齐按着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见但又时时悬挂在心口的力气,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不论他做什么,刘健都不赞同。不论他说什么,谢迁都出言阻止。不论他看什么,李东阳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图把他关进牢里。朱厚照开始惶恐不安,他看谁的目光都充满警觉,他看谁都觉得不是好人。他甚至想逃离这个皇宫,逃避这些无处不在的注视。“这些百官啊,也太咄咄逼人了。”冯三端上茶水,低声说道,“刘公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们只当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现在劳烦二殿下出面,真是不值。”朱厚炜一本正经说道:“没关系的,我只希望哥哥能开心一点。”朱厚照看向自己的弟弟。这是他在皇宫唯一的亲人,这才使得偌大的皇宫不再死寂冰冷。“那万一内阁还不同意怎么办啊”冯三抬眸,故作不经意问道。—— ——陈禾颖读书的事情过了明面,但每次上学还是偷偷摸摸的。“做什么这么鬼祟的样子。”张道长正在给顾知缝衣服,一看到蹑手蹑脚走来的脏兮兮小孩,震惊问道。“家里其他小孩老是想来看热闹。”陈禾颖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张道长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那也别跑,小心摔了,要跟过来就跟过来,门口的锦衣卫还能让他们进来不成。”陈禾颖小脸板着,一脸严肃。“瞧瞧,和我们家大姑娘小时候一模一样的。”陈墨荷一看她这小表情就乐得不行,“别管这些闲事了,天冷了,快来吃碗红豆红枣羹,等会也要去上课了。”“好吃,我都吃两碗了。”顾知端着她的吃食走了过来,热情邀请着。张道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多吃点,你们吃得好,我们才开心呢。”陈墨荷笑呵呵说着,“中午想吃什么啊,炖排骨吃不吃。”“吃吃吃!”顾知眼睛一亮,“我还想吃白馒头,蘸着酱汁吃,我能吃三个!”“行!闲闲最厉害了。”陈墨荷摸了摸小孩的脸,笑着准备去买东西。张道长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买我去买。”“你一个道士买什么吃食,我们还供不起两个孩子吗……”陈墨荷笑说着,随后看向他手里的衣服,嫌弃说道,“缝的是什么啊,这么宽的缝,难怪坏得快。”张道长叹气:“根本不是我的问题,是她太能跑了,没有一天是安心的。”“小孩爱玩可是好事,这衣服放着,等会我缝,我的手艺,渝姐儿和小春这么皮都没有坏的。”陈墨荷拍着胸脯保证着。张道长不好意思搓了搓手。“老道,原来你的东西太差啊,怎么还怪我啊。”顾知背着小手,过来拨撩着。张道长大怒:“还不是你太费衣服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帮忙了,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你还嫌弃我,下次你自己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