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最终停在峰凌潭边。峰凌潭很大,说是潭,更像一片湖泊,水面上高低错落数座矮峰,山山水水,秀美别致。宁杳走下船,先举目远眺四周,随即蹲身,捻起地上一撮泥土。崔宝瑰跟在她后面,见状忙不迭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玉勺:“哎!别用手直接抓——哎呀……”来不及了,她已经抓了,崔宝瑰收起玉勺,两指拈着一条手帕递给宁杳:“擦擦手,女孩子怎么这么邋遢,你抓土干什么”宁杳没接手帕,就随便拍两下:“我就是土里长的,给我一撮土,我就知道这地方有没有地动,变迁,战乱——拿走,你留着擦嘴吧。”还不稀罕给呢!崔宝瑰收起他洁白的手帕:“所以你说的那些,这发生过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办多了,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人死了,要么人走了。宁杳想了想,问崔宝瑰:“你对轮回最了解,知不知道这地方轮回次数最少的种族是哪个”崔宝瑰反应了下:“轮回次数最少……也就是寿命最长咯,那就是冰壳龟。我跟你说,只要是乌龟王八,寿命都长。不过,冰壳龟算是龟中短命的了,你问这干嘛”宁杳没回答,上前几步,站在潭边,右手缓缓上举,一节袖口随之垂落,露出纤细雪白的皓腕。手腕内侧,金色神印一闪一闪,指尖轻扬,几缕灵光掉落。上神召唤,众生待命。峰凌潭上空的气流微微回旋,化作如雾白光向四周蔓延,很快,潭水中稀稀拉拉走出四五十个身背龟壳的小矮子,领头的是个一字眉年轻人。他双手互相插袖,对宁杳一个深深鞠躬:“上神召唤,小人携冰壳龟族族众前来听召,两位上神一路远来辛苦了,要进里坐坐吗吃水果吗”宁杳说:“不用麻烦,话不要这么密,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是!”“冰壳龟族目前,有没有万岁以上的长老”一字眉挠挠头,侧开身让出一块地方,宁杳看见他身后一位白发苍苍的奶奶。他说:“那就只有我奶奶了,我奶奶很快就一万三千岁了,是我们记载以来最长寿的冰壳龟。”宁杳走到老奶奶面前,对她一笑:“奶奶,你好呀,我想打听些事情,麻烦您帮我回忆回忆。”老奶奶笑意慈祥,牙都掉光了的嘴说话有些漏风:“漂酿姑凉,你嗦。”“你们这里,外来的人多不多”老奶奶摇头:“好久不见外人噻。”宁杳放缓声音:“您帮我想一想,万年之前,有没有一对外来夫妻到此地丈夫重病待治,妻子照顾他。”老奶奶含混不清:“万年之前,窝还是个小菇凉嘞……”一字眉提醒:“奶奶,您说重点。”“重点哦……外面来的夫妻……”她痴痴想了很久,忽然笑,“有哇,好俊的一对呢,男的病怏怏个鬼,女的好漂酿呢。”极北之地,从字面理解也知是个偏荒处,除了土生土长的人,常年见不到外人,偶然来一两个,挺新鲜的。那一年,确实来过一对夫妻。男人生的高大,却病歪歪的,被女人架着,软面条一般随时都会坨烂。口鼻细细游丝一气,人见了他,都不敢大声说话,怕音量高点,那口气就能断掉。女人生的极美,长相甜丝丝的,像颗糖一样亲切又和气,礼貌地问他们可不可以在这长居,以潭水入药,救活她丈夫。这种积德的好事,谁能拒绝呢再说他们本身也好客,热情招待他们住,好几个都说住到他们家里去。女人不好意思:“不啦,你们能同意我们留在此地就很好了,哪能住到你们家里去呢,我们去深潭那边就好,日后等他康复,再一起过来串门做客——”她指指搀扶的男人:“好不”男人病歪歪垂着头,发丝微动,不知是风吹,还是他点了头。他们再三挽留相劝,但她心意已决,便只好不舍地让他们过去,并叮嘱日后一定要来走动。女人一一笑着答应,带着丈夫走远了。“最开始,还见过两三次漂酿姑娘,她带自己酿的酒给我们喝,可好喝啦,”老奶奶说,“再后来,就看不见她了。从此他们夫妻两人,谁都没再见过了。”宁杳问:“那男的呢除了刚来时初见,后来都没见过么”老奶奶答得很快:“从没见过,他死气沉沉的嘞,再没见过了。”“他来的时候……就是你们第一次看见他,他没昏迷”“嗯呐。就是弱唧唧,感觉快死啦。”宁杳默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崔宝瑰听得入心,对这个结局不大满意,追问:“谁都没再见过他俩是怎么回事走了,还是……”他觑着宁杳,没敢说“死了”。老奶奶说:“不叽道。消失啦,屋子都空啦。”一字眉揣着手分析道:“会不会他们有事走了,走的太急,但没跟大家打招呼呢。”老奶奶还没说话,宁杳道:“不可能。”
她知道长姐,小太阳一样,甜甜暖暖的,和谁都相处的很好,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欢。她和这里的人相处的好,就算有再急的事,也不可能招呼都不打就走。再说,长姐除了救的那个男的,也就只有落襄山上的事会令她着急,别的事她不可能失了方寸,想不出会有什么急事,能让她不告而别。她静默片刻,道:“麻烦带路,让我去他们的住处看看。”老奶奶摇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窝阿爹知道,可阿爹不在了。”崔宝瑰听着都有点上火,转头看宁杳,她脸色却还好,和来时没什么分别。宁杳没再说别的:“好吧,那我再四处看看,你们不用再陪着,散了吧。”一字眉窘迫:“实在是……对不住上神,您来二神潭一趟,我们却没帮上什么忙……”“你说什么”一字眉茫然眨眼。“二神潭”宁杳重复一遍,转头瞅崔宝瑰,眼神里满是对他能力的质疑。崔宝瑰不干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好好说,这是什么地方二神潭这不是峰凌潭吗”“是是是,是峰凌潭,现在叫二神潭,”一字眉连忙解释,“峰凌潭是很久以前的名字了,在我出生之前,有这个叫法,但因为我们这里飞升过两个神,就渐渐改做二神坛潭了。”宁杳和崔宝瑰对视一眼,虽然这事和她没啥关系,但既然谈到了,就多问一句:“极北之地飞升过两个神,哪两个”一字眉答不上来:“上神的名讳小人不知,飞升后的神位,那就更不清楚了。”极北之地太大了,地广人稀,即便种族众多,往来却不甚密切,都是画地为阵,交往甚少,所以只知道这飞升了神,具体情况却说不上来。“吃晓的,吃晓的。”老奶奶积极举手,“我吃晓的。”宁杳笑了:“奶奶,那您说说。”老奶奶说:“头一个神不知道,但另一个飞升后,在此地盘桓过几日,还给我们发过糖,甜甜的,他叫……叫……”她想起来了,说:“他叫万东泽。”宁杳大脑“轰”的一下。一些遗忘的记忆碎片,潮水般闪回脑海。在密林中,她与人交手,那人似笑非笑,故作惋惜的喟叹——宁山主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我是万东泽啊。万东泽……对,之前见的那两个魔,叫宇文菜的玄武身边那一个,就是这个万东泽!宁杳眼神沉下来。他有三只手。而长姐,她元身的第八茎,多了一条枝蔓。……万东泽从黑水中缓缓浮出。宇文菜在水边,手上握一只破旧的龟壳,上刻密密麻麻的符咒。他闭着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听见动静,他也没睁眼:“主上再忍耐一些时日,现在出来,会被风惊濯找到。”“他毁了眼睛,却还是瞬间认出宁杳,我们一番功夫算是白费。以后拿捏他没那么顺手了,最好避免与他对上。”万东泽气压很低:“对上怎么了他还不好拿捏”宇文菜:“不好拿捏。”万东泽嗤笑:“他杀了宁杳,这是他最大的软肋。难道不怕宁杳知道”宇文菜很无语地望着他。半晌,叹气:“主上,咱们不得不承认,风惊濯不是小人。他还真不吃这个威胁。”万东泽不信,只冷冷一笑。又问:“未来如何,你能看的到吗。”“能。”“看到什么了”“能看到主上您被风惊濯找到的后果;也能看到,您不被风惊濯找到,就少很多麻烦。”万东泽忍无可忍:“我没有心情和你玩猜谜!别给我兜圈子,你看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你的轮回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错,你到底行不行”宇文菜无奈:“主上,我已与您解释多遍,轮回术讲究个看破不说破,如此才能维持水准。可您总是不放心,现在我已说破多回,这对我的修为也有损伤。”他耐心道:“只要您信任我,最好不问,静待结果便可。”万东泽恨恨转身,带动“哗啦”一声水声大响。良久,他说:“我要躲到什么时候”“不好说。”万东泽狠狠一拳砸在水面,水花四溅:“可我要服食心头血!我现在这样,不服用心头血,只会越来越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