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昭训有孕了,这是黄太医开的安胎药。”仿佛周遭的一切突然就失了声,凌恒只觉得脑子嗡嗡的,说出的话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很慢,很慢。慢得他脑子像是停止了转动:“易,青,怀孕了?”宫女眼圈通红,易昭训对她们这些宫女都很好。从没有像先太子妃那样动辄打骂为难她们。“是,今天早上易昭训起来的时候,恶心反胃,又想到自己月事已经推迟了十多日了,便请黄太医给把把脉。”“黄太医怎么说?”凌恒找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黄太医说,易昭训已经怀孕一个多月了。”凌恒只觉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往下坠,往下坠,坠到无底的深渊。“太子殿下,易昭训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她为什么不告诉本宫?”凌恒声音嘶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艰涩,茫然。宫女吓得脸色惨白,噗通跪地:“太,太子殿下,易,易昭训今天早上才刚诊出来有孕,说要等您回来,亲口告诉您这个好消息。”“黄胜人呢!”“黄太医出宫采药了。”凌恒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一滴一滴往下淌血。所以,刚才禁军杀她之时,她那句:“我有……”她要说的应该是“我有身孕了”。如果他命人来绑易青的时候,能让她和自己说两句话,他就不会错杀她了。如果刚才在宫门口,他没有立即命禁军将她就地正法,而是先打入天牢,他的孩子就不会死了。如果……如果他能有一个健康的儿子,该多好啊。易青的身体那么好,她生的孩子一定很健康。可是,这样的一个孩子,还在他母亲的腹中,就被他亲手杀了。凌恒想到了那个如今像条死鱼一样,躺在帝寝殿的他的好父皇,景章帝。他大步朝帝寝殿冲去。守卫皇宫的禁卫军何时见太子如此失态过。而此刻的帝寝殿的龙床上,景章帝看上去,确实像是只剩一口气了。张德生同往常一样,从小太监手中接过已经拧干了的温毛巾,给景章帝擦脸擦脖子。“张公公,今儿让奴才伺候皇上净身吧,您老的腰一会儿又要疼了。”张德生摇头:“伺候习惯了,无妨。把这几盏灯给灭了吧,太亮了,影响皇上休息。”小太监心里嘀咕一句,一天都睡八九个时辰了,影响啥休息啊。但也不敢忤逆,用一旁的剪子将龙床旁的几盏灯芯压灭。张德生一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从景章帝的脖子下穿过时,似碰到了枕头张德生仿佛没有察觉,动作不停,将景章帝的头微微抬起,用毛巾将他后脖颈,下巴细细擦拭干净。又将他的身上也擦了一遍,换上干净的衣服,才挥手让殿内的一众小太监退下。一名小太监把一杯温水递给张德生:“张公公,皇上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又将装药的匣子打开递过去,里面是这一顿要吃的两颗黑色丹药。张德生慢慢地接过匣子:“是,皇上该吃药了。”
便是这个时候,凌恒来了。他几乎是冲进了帝寝殿。砰的一声巨响,殿门被推开。殿内的几名太监吓了一跳。那名手里拿着一盆水的小太监更是吓得哐当一声,把盆打翻在地。水洒了一地。凌恒一脚踹在那人的胸口:“滚,都给本宫滚出去!”众太监麻溜滚了出去。张德生见他脸色铁青,如同一头处于狂怒中的野兽,赶紧把水和药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太子殿下,您怎么来了?皇上还在昏睡着。”凌恒一双阴毒的眼射了过来。张德生见小太监们都出了殿门,声音平和地道:“太子殿下,皇上知道您孝顺,太医们都在尽力想办法救皇上。您别急……”“滚出去!”凌恒眼中全是阴骘,他杀了自己的孩子。他现在很想杀几个人泄愤!但是,只要龙床上那个人还活着,杀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张德生也麻溜滚了出去。掩门站在帝寝殿门外,挥手让所有太监都站远一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已经许久没有下雨了,这天是要打雷了吧。九月里的天,怎么也是说变就变呢。当殿内空荡荡,只剩下凌恒自己和一个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景章帝时。他突然就安静了。慢慢地走过去。秋日黄昏暗沉的亮光自窗棂处斜切着闯进帝寝殿,紧闭的门窗,浓重的药味,让整个殿内的气味十分难闻。景章帝昏睡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凌恒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依旧安静地躺在龙床上,身子瘦弱的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全身的骨头。拢于胸口的双手,十指交叠处浮着青紫色的血管网。一极极薄的皮肤包裹着手指凸起的骨节。看着躺在龙床的这具枯槁的身体时,凌恒刚冲进来时的那股狂怒,骤然就消失了。便是这个男人,将他的母亲从江南骗进宫,然后冷落了二十余年。他们母子在后宫活得连个奴才都不如。在他的儿子们或死或废之后,才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可以利用,可以替他挡在前面的儿子。凌恒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看到刚才张德生准备喂父皇吃的药便放在一旁,匣子半开着,露出里面的两颗黑色药丸。从匣子里取出一颗,塞进景章帝的嘴里,随后又从床边柜上拿过水,吹凉了一些,递到景章帝唇边,一勺勺亲自喂到嘴里。他的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个婴儿,一碗水喂完,竟是一滴不漏地喂进了景章帝的嘴里。此刻的凌恒,与刚才冲进殿时,满脸怒容的人,判若两人。“父皇,这药啊,儿臣知道您喜欢得很,所以全都给您留着呢,天师留下来的药不多了,您慢慢吃。一天五颗,最多了,不能贪心。”凌恒将水杯放下,去扒景章帝的嘴,拿勺子在他的嘴里整个地掏了数遍,确定药已经咽下去了,才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这个紧闭双眼,形容枯槁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