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程度上，竹石清是含着金钥匙诞生的。自民国二年他出生以来，虽说自幼颠沛流离，家世不明，但跟着老叔走南闯北，也没吃什么大苦头。入仕以来，除了在江宁县虚度了三年光阴外，此后的军旅生涯简直是一帆风顺，虽说危险系数高，但的确是步步高升，在同一个阵营下的这些同僚中，何人能做到24岁就干上中央军的营长？但话又说回来，江宁县的三年经历回头看来，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竹石清领悟了这官场中的点点滴滴，同时磨砺出了世故与情怀兼顾的心性，这些心性体现在他的每一个行为中。这一路上，无论是结识孙毅，同冯治安推心置腹，还是和张治中扯上关系，加入先遣组，同国府内其他机构的官员形成生死弟兄，从感情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人生道路上的患难同胞。但从理性上来说，这又无不是前进道路上的人脉与势力。他在参谋总队的那些挚友，有人数庞大的川军代表，也有坐拥万贯的民国财阀，还有手眼通天的政坛幕僚，会不会有一天，竹石清也能站到一个高度，振臂一呼而四方响应？谁是自己的靠山，哪条又是自己该走的路？需要跟哪些大佬搞好关系？....“报告！”许大勇扶着帽子，满脸土灰地跑了回来，手上提着的花机关的枪管子还冒着热气，“营长，鬼子已经退出城了，几辆坦克全撂在街上了，屈连长正在带人填补工事。”竹石清的沉思被许大勇所打断，他回过神来，转着脑袋看了看周遭，姚子青正和周绍辉在布置营部，两人搁营部外面抽着烟呢。“好，抓紧修，把侦察哨放出去，密切关注鬼子动向。”竹石清点了点头，再次吩咐道。“得嘞！”许大勇敬了个礼，转身离去。竹石清叹了口气，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抻了抻脖子，一晃脑袋，想起自己刚刚臆想的那些，顿时摇摇头苦笑道：“这他妈还真是帝王史书读多了，没事都开始做起梦来了！”于阳已经找好了一个角落，架设好了电台，滴滴哒哒几声后，扭过头来，朝着竹石清报告道：“营长，司令部的军情通报，陈诚长官收复罗店，51师王耀武师长已进抵罗店以北的淑里桥，黄维师长的67师也已经进驻杨行。”“这是好消息啊。”竹石清搓了两下手，挪步来到于阳旁边，又问，“有没有给我们新的任务？”“暂时没有！”“电话线接通了吗？”“应该快了。”于阳答道。此时姚子青和周绍辉也像是续完旧，快步走了进来，于阳就把情况又向二人通报了一遍。“这战区的最新战况，司令部亲自向你们通报?”姚子青早先还只知道预备营装备齐整，人员豪华，如今来看，令他吃惊的地方还有很多，按照战场惯例来说，对于战情的通报，要么是有关番号部队，或者是基于战报而部署的军事行动，否则不会废功夫绕这个弯子。打个比方，司令部不会告诉驻守杭州湾的守军宝山发生了什么，除非是宝山的鬼子转身上了军舰，而军舰是朝杭州湾方向去的。“司令部对我部没有新的指示，那我们就按最后的任务来，也就是坚守宝山。”竹石清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姚兄，你对宝山比较熟悉，你先讲讲吧。”姚子青按耐住心中的惊诧，很快就进入了角色，他转身将悬挂着的地图搁在桌面上，由于桌上没有铅笔，他索性以手指在图上指点：“宝山，三面环海，正面是日军川沙口至吴淞口的滩头登陆地，日军正陆续朝这里运兵，此时已经登陆的有日军第3师团三个联队。”“三个联队?”周绍辉皱着眉头问，在之前预备营得到的消息分明是两个联队，哪来平白又多出一个联队?姚子青沉沉地点点头，继续道：“根据旅部的消息，的确应该是两个联队，正面的丰田联队，和与你们在徐家嘴交战的山下联队，但这几日的战斗里，我们发现真正的攻城主力，是鹰森孝的第68联队。”周绍辉默然两秒后说道：“67师抵达杨行，姜勇的一连应当也开始北上了，现在满打满算，我们也就六百人马，打日军一个联队都难说，以现在宝山的情况...”姚子青回道：“宝山实际上不具备坚守的条件，四方为土墙，经不住日军大口径火炮的轰炸，日军不断增兵，这里是必失之地。”
竹石清沉沉出了口气，低声道：“必失之地也得先崩掉日军一口牙。”“你想怎么打?”姚子青瞄向竹石清。竹石清皱着眉头在地图上看了一圈，抬眼看向姚子青：“姚兄，日军驻扎在何处?炮兵阵地在何处你知道么?”姚子青被这么一问，顿时有些无语，他的三营自从拉到宝山来换防，和日军激战数个昼夜，都是在宝山附近展开的，天天被舰炮和步兵炮轰的抬不起头，你上来就问我小鬼子驻地在哪，我怎么知道?“不太清楚，但鹰森孝的部队在靠吴淞方向，这个人据说是日本将门之后，打起仗来嚣张跋扈，用兵也比较冒进。”姚子青思虑片刻答道。其实他不知晓，在昨天的战斗里，他三营迫击炮的炮弹刚好砸到了鹰森孝这老鬼子的旁边，现在的鹰森孝已经是挂着一条胳膊坐在指挥部了。“如果这图画的不错的话，我们这距离吴淞应该不会超过十里地。”竹石清指了指吴淞口的位置，“我的意见，今晚上干他们一把。”“近是近，但攻打吴淞的定然还有日军别的联队。”周绍辉提醒道。姚子青当即明白了竹石清的意思，解释道，但话里又充满着担忧：“正因如此，鹰森孝才想不到我们去偷袭，不过，竹兄，这样是否有些冒险?万一日军趁我军空虚，夜袭宝山，那就是后路被截，功亏一篑了。”“不会，杨行距离宝山如此之近，日军的侦察机肯定早就把67师行进的消息报给前线了，短时间内，他们还只能把注意力放在罗店。”竹石清微微一笑，“否则，为什么到现在日军还不进攻宝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把我们当成67师的先头部队了。”周绍辉和姚子青同时看向外面的天空，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确和前几日的战火纷飞有很大的不同，飞机倒是朝着吴淞口的方向频频来回。“为保险起见，这事得跟司令部汇报一下。”竹石清顿了顿，又朝着于阳喊了句，“于阳，你给司令部发电，请求67师今日傍晚，增派一支部队救援宝山，就说宝山三面受敌，遭到三个联队的猛攻，危在旦夕。”“是！”姚子青有些咂舌道：“这司令部能答应么？你竹兄哪里像个营长，你连67师都指挥上了！我看你，去当集团军参谋长得了！”“嘿，学长，你不知道，我这个营长，还真是参谋本部出来的！”周绍辉冷不丁补充道。“好嘛...”自然，于阳的电报里只说了请求支援，没有提竹石清要夜袭敌营的计划。五分钟后，回复到来。于阳抄写好电报，递到了竹石清的手上，看得竹石清得意一笑，随即把纸递给了周绍辉，周绍辉看罢又递给了姚子青。“罗卓英军长已遣67师独立旅三团一营傍晚出发，唯望宝山避其锋芒，坚守不失。”姚子青将信将疑地喃喃念罢，心中的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为一句，“这仗，还得是你们来打。”这当然不意味着两人所带的部队在战斗素质上有大的差距，而是作为直属部队的预备营，在军事行动上，会更容易得到协同与支持，这一点即便是同样作为调整序列的98师也难以体会到。所谓大兵团作战，军纪要严，就是这个道理。宝山这一天下来，十分祥和。但西侧的罗店与东侧的吴淞，这一天下来，打得尸山血海，地动山摇，炮弹几乎把吴淞口的土翻上一层，鹰森孝联队今日也加入了对吴淞的作战之中，仅半日，98师伤亡超过四千人。这一切都被城头上的竹石清和姚子青看在眼中。同一时间，为保指挥系统安全，第九集团军的司令部由江湾迁至南翔。某种意义上，张治中已然预想了当吴淞失守，日军深入淞沪腹地的情况发生，而这也是整个第三战区此刻颇为犹豫的地方，作为军委会主席，老蒋仍旧希望调集兵力，将登陆之敌逐个击破之。而目前的战场态势下，面对日军两个完整师团，逐个击破之谈何容易?傍晚，日薄西山。姜勇带领一连已抵达宝山，城中的部队正在清点弹药，擦拭枪械，抢修城防。海岸线上，炊烟袅袅，远处的海面上军舰游弋，日军的飞机在头顶盘旋，随着天边的光亮逐渐褪去，属于预备营的时间才刚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