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如熔金倾泻,廊下青枝凝着晨露,早夏新晨清冽之气盈面扑鼻,轻嗅一口只觉通体舒泰。女使打起一面面帘栊,推开外阁的雕花窗牖散去一夜烛火烟尘。东阁屏内摆了一张檀木小桌,桌上是仍升腾着热气的几碟精致蒸食与一盅清粥。桌旁铺了一对石青色合欢席,程菀初持起一把翠青釉竹节把小壶,为公仪淏卿浅浅斟了一盏清口小茶。公仪淏卿持着汤匙舀尽最后一口芝麻地黄粥送入口中,顺手接过程菀初递来的帕子抿了抿嘴角。“今日见你吃的多了些,明日再叫膳房把这道蒸乳糕上了,再添些蜜枣泥,你胃寒,吃这个好。”公仪淏卿眉眼含笑对着程菀初温声嘱咐道。程菀初挺着浑圆的肚子倚在软枕上,放下手中的翠色小壶嗔笑道:“一连上了五日了,我不腻孩子也该腻了。”公仪淏卿目光慈爱地落在程菀初肚子上,摇了摇头笑道:“他倒是个麻烦精。”转而又看向程菀初笑道:“你管他作甚?你想吃便吃,原也被这小家伙拖累的够辛苦的了,我平日里事忙,府内诸多事宜你皆照料得百无巨细,本就劳心劳神,怎能再因着孩子再委屈着自己?”程菀初心下一暖,弯唇露出几分柔蜜笑意,又将那盏清茶端给公仪淏卿,公仪淏卿接过盏茶饮了一口漱嘴清口,又拿起方才那张帕子擦了擦水渍这才抬眸道:“好几日没顾得上回府,内宅里都可安生?”程菀初点点头应着:“一切都好,母亲操劳,府内事宜皆安稳妥帖。”公仪淏卿微微颔首,心下却叹一口气,操劳?近些年母亲愈发沉醉于侍奉菩萨真人,只怕只都操劳到寺庙里去了。“衾儿她们呢?”公仪淏卿摸了摸晾在桌案上的汤药,见温度适宜了这才端给程菀初。程菀初接过汤药饮了几口才道:“四妹妹自从昌平候府回来便一直在弄玉堂读书,再者就是备嫁妆,平日里也不甚见她。今早见了五妹妹和六妹妹,在园子里折了几枝青叶,又摆了一园子的瓶罐叠盏,不知是接晨露还是什么,六妹妹前儿还和我说二妹妹送回来的香膏好闻,也要自个儿做呢!”公仪淏卿无奈摇头笑道:“这丫头,由着她闹去吧。”“还有,今早五妹妹院里的来请示说后日贵妃娘娘邀了五妹妹进宫。”程菀初忽然想起一事。“尹贵妃?”公仪淏卿皱了皱眉。见自家官人面容升起几分肃色,程菀初又补充道:“说是要给尹家姑娘贺生辰。”公仪淏卿脸上笑意渐隐,似不认同:“尹贵妃邀咱家作甚?”尹家位在世家勋贵一类,他家自是清流一派,近些年朝堂内为立储一事两派各相争执,更少有往来。“许是因着镇国公府的缘故,汴京里的贵女都邀了。”程菀初未曾细想,随口解释道。“权贵场面不去逢迎也罢,去宫里脚程又远,不若让衾儿在府里歇暑。”公仪淏卿舒眉展目张口决断道。“你瞧你,这做哥哥怎得像做父亲似的?还将五妹妹当做孩童似的管呢?女儿家的交际又不妨事,况此事你也需得问过五妹妹意见不是?”程菀初轻声劝慰道。“罢,罢,你们自作主便是了。”见程菀初这么说公仪淏卿只得无奈摇头,只看着程菀初将汤药服尽这才起身理了理袍摆道:“近日寺内事忙,晚膳你自己先用,莫要等我了。”程菀初应了一声,摸着肚子留恋地盯着公仪淏卿出了院门。公仪淏卿出门后便吩咐小厮套马备车,今日他要去见一个人。昨日从大理寺回了公仪府,公仪淏卿直接去了公仪硒外书房处了解朱延案的细节,他记得父亲去岁被借调礼部为修建陵庙佐监礼修纂祭文一事。谈至深夜,可真正有用的的却聊胜于无,公仪硒虽也参与到修缮陵庙中,但鸿胪寺被借调去的官员只在陵庙侧殿闭门修文,而那些画师被祀祭司郎中裘宾鸿选送后便交于工部营缮司管理,是故公仪硒等人与工部营缮司并无交际,自然也不知众画师的内情。自家父亲这路走不通,公仪淏卿就只得前去拜访朱延案中的一个关键人物——礼部祀祭司郎中裘宾鸿。礼部衙署中正厅。裘宾鸿正靠在檀木大椅上正闭目养神,听到房门响动,结舌沉声问道:“去送信的人回来了?”“还没有。”进来的是一个着灰襟白袍男子。他微微躬身,低低答道:“小的愚鲁,不明大人之意,想再前来请教。”“这般不放心?”裘宾鸿略坐直了一些,伸手要茶。那男子赶紧上前,沏好一盏,递到他手上:“大人,自那日朱延被带往大理寺,郑世辅、孟昌都是彻夜未眠,连夜商讨如何处置。怎得您竟然还这般沉得住气,不商不议,似乎胸有成竹,高枕无忧。这实在是……哎,下官实在难解。”
“哼”,裘宾鸿轻抿了一口香茶,冷嗤一声:“慌什么?朱延能有多大的胆子?他又能有多大的本事?现下大理寺已收到我的官令,圣意如此,大理寺岂擅自行事?”那男子大皱眉头:“可为何郑世辅到这时候了都没给大人您回信?也没公审昭众如何处置朱延?”“正因如此……”裘宾鸿敲了敲桌案:“咱们才更不用担心,上涉圣誉,大理寺只怕是要把朱延此案捂死,置于朱延,圣上让他死,他岂有不死之理?”“啊,大人妙算!”那男子不禁举起了拇指赞道。正说到要紧处,有一小厮叩门高声禀报:“裘大人,大理寺正公仪大人求见。”裘宾鸿皱了皱眉,大理寺正公仪淏卿?他来作甚?裘宾鸿瞥了那灰襟白袍男子一眼,男子会意先一步告退,待男子走后,裘宾鸿才朝着门外小厮吩咐道:“请公仪大人入内。”裘宾鸿自厅内起身,远远地见公仪淏卿跨阶而上,便出门相迎,二人先后寒暄客套一番,裘宾鸿邀公仪淏卿上座并遣小厮奉茶。公仪淏卿面不改色地同裘宾鸿落座,他暗自打量着眼前这人,身量高挑,阔脸浓眉,面带福相,宽厚友善。他自来同裘宾鸿交往不多,只粗粗打过几次照面,只知道此人行事严谨低调,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这裘宾鸿裘大人身有口疾,又称结舌症,语音含糊不清,难以分辨。公仪淏卿微微倾身接过裘宾鸿递给他的茶,方才凑近,只觉一阵皂角香气自裘宾鸿身上向他飘袭而来。公仪淏卿微微一愣,不曾想到这裘宾鸿还是个爱干净的人,白日里竟也沐浴。见公仪淏卿略有失神,裘宾鸿开口眯眼笑问:“不知公仪大人来此何事?”“淏卿此次前来,是为朱延一案。”公仪淏卿合上盏盖直接了当道。“朱延?”裘宾鸿佯作不知皱眉反问。公仪淏卿见状也不戳破,只挑眉问道:“朱延事涉一桩惊世惨案,现已被押入大理寺,大人难道不知?”正在裘宾鸿思量着郑世辅同孟昌有无将自己的官令文书交于公仪淏卿看过?自己到底是该该明说知情还是佯装不知的时候,公仪淏卿又开口道:“裘大人,您命朱延选送画师题壁筑陵一事,淏卿已然知晓。”裘宾鸿一窒,抬眼看看公仪淏卿的神情,谨慎言道:“公仪大人既知此间内情,还是莫要插手了,况下官也是奉圣意行事。”“圣意是何意?可有旨意示下?”公仪淏卿一脸虚心求教模样。裘宾鸿狠狠地噎了一下,不由腹诽公仪硒怎得生出了这样一个蠢笨儿子!他是怎么混上大理寺正这个位置的?大庭广众之下,又牵涉皇家秘闻,裘宾鸿不好多说,只得低头悄声劝说:“请大人将此案交于孟昌审理,余下内情容后再禀。”“大理寺上下一体,孟大人事繁,淏卿自当分忧,况淏卿今日前来,是有要事请教裘大人。”公仪淏卿徐徐言之。裘宾鸿见公仪淏卿油盐不进,也失了几分耐心,只敷衍道:“公仪大人所谓何事?”“那失踪的五百二十七人,现如今可还都好生生的在陵庙题壁?”公仪淏卿将杯盏搁在案几上忽然敛眸正色问道。裘宾鸿听得大皱眉头:莫非他真的一无所知?又或他已知道了什么来此套我的话?见公仪淏卿凝神不语,裘宾鸿急忙掩下思虑解释道:“公仪大人既知下官是奉旨选送,便知下官也是听令办事,只管选送,不管其他,至于那些选送而来的画师现今如何,下官实在不知。”“那就是说此事需得问营缮司?”公仪淏卿佯装沉吟半刻后又试探道。裘宾鸿猛地抬头,双目尽是难以置信,似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公仪淏卿要去营缮司详问?他还想把这事闹大?他不想活了吗?见裘宾鸿端着茶盏呆若木鸡,公仪淏卿又故作为难模样道:“淏卿与工部营缮司几位大人向来无甚往来,不若请裘大人修书一封,为淏卿作以引荐可好?”“……”裘宾鸿瞠目结舌,微张着的口再难合上。是他疯了还是自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