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迢一顿,良久的沉默过后,他进了里间。 “赵望,送几位大夫出去。” 夜至,竹阁静谧非常。 陆迢换上新烛,拾起玉筷,碗中蘸过温水,在秦霁唇上轻点。 似在绘丹青,薄薄的唇瓣经水浸后,重新变得粉润。 他盯着她的眼睫看了许久,心中了然,那大夫所言未必是假。 他是在醉春楼把她领回来的,那里是男人的销魂地,可于女子而言,却是再可怕不过的噩梦窟。 秦霁在那里的一个多月,都是怎么过来的? 她从没提过。 在一处许久,陆迢还从未听秦霁抱怨什么。她不是没受过委屈,只是从不摆出来让人知道。 便说他自己,当初对她也没安好心,不是么? 想起她刚来时娇娇怯怯,他却真拿她当成一个花娘对待。 胸口一阵阵的酸涩漫出,生平第一次,陆迢品出了后悔二字是何滋味。 尴尬,无地自容,钦慕,思念,后悔。 这些有意无意体会到的滋味,都只与她一人相干。 酸涩漫至唇齿,陆迢俯身,在她软腮上轻轻咬了一口。 天边灰云密布,不一会儿,长廊的挂帘被急风吹起,沉闷地拍在廊柱上。 秦霁醒时,外面在下大雨。 拨步床内昏昏暗暗,隔着床帐,只能瞧见外边灰濛濛的亮。 秦霁才掀开被子,候在外边的绿绣便察觉有动静,即刻撩起床帐。 她欸了声,露出笑脸,“姑娘,你可算醒了。” 绿绣忙端来温水,秦霁慢慢喝着,一盏温水在手中见了底。 绿绣接走茶盏,秦霁瞧见她衣袖里的一层复衣,问道:“今日是哪一日?” 自己睡前绿绣穿的还是秋衫,醒后怎么换上了冬衣? 绿绣取来一旁挂着的狐裘替她披上,“十一月初,今日正好是大雪呢,姑娘。” 寒风不断扑打窗棂,秦霁去了榻上坐着。 这次她竟然睡了一旬半, 一碗新熬的苦药很快被端进竹阁,秦霁和这碗药僵持了许久,第一回 伸出指尖将它推远。 “我不想喝。” 绿绣细声劝慰:“可是姑娘还病着,喝了药才会好起来。” 秦霁摇头。 喝了药才会好起来,这句话以前也有人对她说。 以前生病时,她的身边有爹爹娘亲,还有秦霄,所有人都对她甜言蜜语,秦霁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呢? 久病不止消耗精力,也消耗她的心情。窗外雨幕潇潇,秦霁又问了一遍自己。 喝完药真的会好么?
她不知道。 绿绣正摇摆不定,不知还要不要再劝,余光中忽然出现一抹人影,忙起身行礼。 “大爷。”绿绣转首看向那碗药汁,欲言又止。 陆迢道:“你出去,把喊来的大夫也请回去。” 竹阁内只剩下秦霁与他。 陆迢刚刚下值,还穿着朱红的官服,肩头后背都被雨淋湿了不少,身上披着一层发冷的湿意。 他脸上也淋到了斜飘的水珠,乍一瞧还有几分狼狈。 陆迢自己却不觉得,他没走近,而是折步去了里间放箱奁的地方,随口道:“不想就先别喝。” 回来时,这人换了一身天青色常服,腰间束着青玉革带,不见先时的狼狈。 陆迢在秦霁身旁坐下,她神色仍是恹恹,甚而又开始犯困。 他侧首,“你知不知道,秦——你父亲被发配去了岭东军台?” 秦霁不答话,脸上的困意却扫了个干净。 她知道这个地方,李思言之前告诉过她。 可是岭东太远,沿路的官兵也多,她一无所有,贸然前去只是徒招麻烦。 陆迢捏捏她的耳珠,柔声问道:“岭东地苦,冬日湿寒,想不想给他送一些东西?” 秦霁微微一怔,抬头看他,杏眸一瞬乌亮。 “真的么?” “不骗你,但是——”陆迢轻笑一声,指腹点住她快要耷拉下去的唇角。 “但是你明日得起来,睡过就作罢。” 秦霁想了想,这个不算为难。 “好。”她点头,似有一缕春风拂过,将她的眼角眉梢吹弯稍许。 秦霁在笑。 陆迢骤然发觉,她很久没笑过了。 从去济州的路上开始,直到今日已经两月有余,他才见她真心笑了这一回。 陆迢怔神的时候,秦霁躲开他下了榻。 “我去喝药。” 晴蓝的裙摆翩跹经过身侧,只留下一缕掺着药味的淡香。 陆迢折身看向床上,确认那里没躺人后吐出一口气,连日悬在心头的巨石在此刻终于落地。 不是做梦,她真的醒了。 夜间雨停,竹阁窗纸上现出了两道人影。 秦霁住的最久的地方是京城,她没去过岭东,对那里所知甚少。 翻完地方图志,她瞥向对面的陆迢,极为难得地和他搭起了话。 “岭东的冬天,有京城那样冷么?” “比不上京城,却也不好过。岭东是南边雪最多的地方,严风可截人耳。” 秦霁继续问下去,陆迢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一句一句为他解答。 两人熬到夜深,秦霁的眼皮又在一点点往下坠。她勉力挤出一丝清醒,问陆迢,“明日我能出去采买东西,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