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陆旋走了过来,他已经让几个兄弟找地方坐下,自己回来找班贺。 由班贺介绍了双方身份,听闻陆旋带了兵来,林孝宇双眼发亮:“这可是太好了!灾民没地方住,差役全都去造临时住所,都忙不过来,这下可是帮了大忙!” 陆旋抱拳道:“我与班侍郎正是为救灾而来,有帮得到的地方,林知州尽管吩咐。” 林孝宇像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长出一口气。随即看着班贺他们两人还浑身湿漉漉,懊恼道:“我净想着灾民的事,忘了两位大人是跋山涉水而来。下官这就去准备几套干衣裳,还请班侍郎与陆将军随下官来。” 陆旋说道:“我带了十个兄弟来,若是有多余的衣裳,还请林知州暂时借用。” 林知州摆摆手:“包在我身上了,那几位将士我一定安置妥当。就是现下物资紧张,没什么吃的,住也只能一起挤着了。” “能有地方歇脚便是万幸,这时候还计较什么。”班贺说道,“林知州愿意让灾民住进府衙,让班某钦佩。” 林孝宇苦笑道:“都淹成这样了,人命关天,哪还管是不是府衙?这不是为父母官应当做的么?” 林孝宇专门为班贺与陆旋空出一间房,陆旋让班贺先去,现下不是互相谦让的时候,班贺简单快速用热水擦了身体,换上林孝宇准备的干衣裳,立刻出来换陆旋进去。 等待食物的空当,班贺问起救灾工作准备如何,看样子本地官员尽职尽责,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林孝宇说道:“已经在紧锣密鼓建造临时居所了,这几日已经住进去部分灾民。有陆将军到来,建造速度肯定能加快不少。” 班贺点点头,又问道:“救济粮准备的怎么样?常平仓、预备仓开了没有,还缺粮食吗?” 林孝宇立刻答道:“开了!官仓里的粮食都调了出来,下官在城里支了几个粥摊,一日放两回,至少能保证每人都能拿到一碗。不过也撑不了太长时间。” 班贺道:“皇帝已经下令让周边州县调粮,不日就会抵达,不用过于担心。” 煮好的面片汤被人端上来,里边只有盐调味,此外精心放了一点肉丝,在受灾的当下,恐怕是难得的好东西了。 给陆旋的那碗也是如此,但不知道给那几位铁羽营将士的是否也有。 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接待难免,班贺舀着面片汤吹散热气,并未多去苛责什么,默然接受了这份好意。 等陆旋出来,两人一同喝完面片汤后,班贺才对林孝宇说道:“我在渝州这段日子,就仰仗林知州了。眼下是特殊时期,将我视作同僚,同吃同住即可,不必特别对待。” 林孝宇尴尬一笑,点头称是。留下两位今晚先休息,说了声其他事明日一早再说,便退了出去。 两人和衣躺在床上,班贺心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来,陆旋见他没有半分睡意,便伸手将他搂在怀中。 无人说话,只有屋外连绵不断的雨声,身旁的人一点儿都不柔软,却让班贺逐渐安稳。 像是默默告知自己存在的依靠,即便他不需要,也在这里陪伴。 安顿灾民重要,还有另一件事同等重要。灾区必须抓紧时间修复水利,以免造成更大损失。城内被淹,水道沟渠本就修缮不够完善,才导致积水无法疏浚。 班贺强迫自己闭眼,明日起,有太多事要做了。 堪灾 在府衙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班贺与陆旋一同醒来,拍拍脸颊醒神,准备开始一日的忙碌。 昨夜没被叫醒的通判、别驾、还有一位县令穿戴整齐,知府也从知府衙门赶了过来,齐齐站在班贺面前,还未等他开口,便一个接一个开口自省。 “下官竟不知班侍郎昨夜到来,下面的人不知深浅,也不通报一声!若是知晓,下官绝不会失了礼数。这下倒让班侍郎体恤下官们,实在惭愧。” “好了,不用说了。这几日诸位辛苦了,是我不让他们叫各位的。睡好了养足精神,才好去解救灾民。”班贺最头疼听到这些话,比起在这里说一堆场面话,他更希望他们现在都去做些实事。 他只是过来勘察水利工事,朝廷除了派他来渝州,另外还派了一位户部员外郎赈灾救灾,在这里同他说好话,不如去找那位员外郎。 林孝宇赶紧上前,大致介绍了这几位官员各自负责的事项。 通判卢升泉正是负责招募民工搭建临时住所的,灾民流离失所,需要住处,那便让他们以工代赈,一举两得。他听林知州说这位陆将军带了兵来,高兴不已,能多几个帮手就是几个。 渝州当地武卫军驻军一千人,离这里最近的兴泰县一支千人队伍已经到了,合两千人也不多。分出八百搭建住所,余下的一半在城外各处搜救灾民,另一半在堤坝增加防御工事,人手严重不足。 别处请调的兵还在陆续赶来,陆旋这回带了一千二百余人,留下五百人帮忙,剩下的得跟他到别处去。 班贺找林孝宇要来渝州舆图,舆图绘制精细,周边村镇、河流记录详实。 渝州下方不远便是几个产盐的城镇,包含渝州在内,这片区域历来是沃野千里、土壤膏腴、鱼谷满仓的宝地。但若是当年遇上连日大雨,河流暴涨,大水淹田,不仅地里未收的粮食付之东流,百姓性命都危在旦夕。 渝州这道清江堰大坝不仅保护着渝州,也保护了国家财政来源盐课田赋,因此绝不能放水泄洪,只能拼死加固守住堤坝。 班贺视线从几条河道扫过,抬手点了几个位置:“言归,你派人在这几处开挖减河,一定要快。趁着雨停了,把积水先泄出去。林知州,清江堰的建造图纸应该还保存在库房里吧?请将图纸暂时交给我,还有,我得去清江堰看看,劳烦林知州派个人给我带路。” 开挖减河的消息需要派人传到沿途州县,让各州县官员在各自分管的路段承担征调民夫,配合协调工作。 陆旋听班贺要分头行动,心中难免担忧。大坝已经有了几处决口,不知何时会不堪重负,到那边去比挖减河更危险。 但恭卿已经做出指令,现在不是难舍难分儿女情长的时候,他不会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教恭卿为难,干脆点头:“好。” 林孝宇自然不能放着班贺自己去清江堰大坝,他立刻安排人备船,等用过早饭,便陪同他一起出发。 早饭是白粥,佐一丁点儿酱菜,众人三两口解决了,开始各自行动。 城内六成浸在水中,水深不可行,需得划小船出行。眼下可用的船只不多,没被水冲走的都被官府征调来了,留了三四艘在城内,余下的都散布在外搜救幸存者。 可在城内行走的船不大,只能载四五人,同行的除去班贺与林孝宇,就只有撑杆的船夫与一个快班衙役。 夜里来的时候看不清情形,今日一早出门天已亮起,班贺看清了城内漂着杂物污浊的积水,触目惊心。不时有猫崽大的黑老鼠在水中穿行,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点,也有来不及着陆淹死的鼠尸被枯叶卷着随波起伏。 也不知昨夜有没有碰到这些,班贺忍不住皱眉,调转视线。 另一个方向,一艘小船在淹水的街道上逡巡,撑杆的人戴着斗笠,低头在水面搜寻着什么。 班贺瞥见船上横着的几双脚,先是一怔,随即心下一沉,意识到那是一艘收尸船。
大水来得又急又猛,正值半夜,一些人甚至来不及苏醒,就在睡梦中被淹毙。官府专门派人将城内漂浮的亡者打捞起来,以免他们烂在水里。 “城内有大夫吗?”班贺问道。 林孝宇点头说道:“有。城内有两家医馆没有被淹,其他医馆的大夫及时获救,应当可以应对。” 班贺安心了些:“那就好。” 常言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渝州城内的水都是污浊之水,淹死的动物与人的尸首,将会成为疫病之源。 不幸中的万幸,渝州不是第一次大水,林孝宇有经验,已经做好了防备。 可这样的经验,宁愿没有用武之地才好。 班贺忽然想起一个人,说道:“对了,林知州,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林孝宇抬起头来,班贺说道:“我有一位故交,是渝州人士。原是在玉成县做典史,后来携妻女回了渝州城,名字叫做杨修。” 林孝宇眉心一蹙:“这名字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了。” 班贺道:“不着急,公事要紧。” 林孝宇说道:“班侍郎找人不急于一时,若这人真是在渝州,到时候核实人口,肯定能找到。” 班贺点头应了声,将这件事暂时抛到脑后。 到达清江堰,紧急征调的数千民夫正在水中奋力抢修,不断将岸边的石头投入江中。 班贺站在岸边,手持林孝宇从库房翻找出的图纸,与眼前堤坝对照,各处宽、高、厚数据标识详尽,可以看出设计建造堤坝的工匠能力不弱。 班贺望了眼伫立江边的水则碑,问道:“水位超过几划了?” 林孝宇道:“超过了六划。” 几乎是记录中近五十年来最高水位了。 今年降雨超出堤坝承受范围,天灾面前更显人力之微薄,但他们不能因此放弃自救。 班贺仔细观察被驻军将士连夜扛着沙袋堵上的决口,那些都是建造时的薄弱处。 治水别无奇谋妙计,全在束水归槽。束水亦无他法,唯有坚筑堤防。修围、浚河、置闸,三者如鼎足,缺一不可,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 任谁也无法凭空将水变走,现在还是得想办法分流泄洪。 他转向林孝宇:“林知州,还有多少人能调动?能调来的人都调来,用沙袋石头加固,还要继续增修大堤。现在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溃坝,下面的城镇、盐池就都完了。” 林孝宇哪里不知道后果,但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实在是后继无力:“将士、民夫夜以继日,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班侍郎您实在有所不知,我们每日派人夜巡,不仅防大水,还要防人呢。” 班贺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林孝宇长叹一口气:“班侍郎,清江堰筑起多年,的确保护了很多城镇和百姓,但大水始终是隐患。渝州在南岸,江北是万顷良田,顺江而下是盐池,您说,水若是真拦不住了,该流向何处?” 班贺一愣,随即摇头:“不到那一步,就别去想舍弃谁。” “班侍郎是来救灾的,果然胸怀大德。可随时面临大水威胁的人只会想,自己是否会成为被放弃的那个。”林孝宇面露疲惫,“下官已经尽力而为了,我也不想,渝州在我眼前被淹没。” “别想太多。”班贺坚定道,面对灾情已经够乱了,不愿再去想这些利害关系,“我只知道,水利是工部职责,我只管勘察堤坝,控制水情。堤坝不出事,也就不用牺牲任何人。” 说完,班贺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堤坝与图纸上,紧锁的眉心却无法放松。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若是严格按照图纸建造,这座堤坝不至于出现如此严重的决口。再想到林孝宇的话,班贺凝视眼前堤坝的目光愈发凝重。 “这些决口什么时候出现的?江北现在是什么情况?”班贺紧盯着林孝宇,神情迫切。 林孝宇道:“北岸也受了灾,不过地势比南边高,因此不算严重。” “立刻派人查看堤坝周围……不,这件事不麻烦你了。”班贺说道,“走,我们回去,找陆将军。” 正要往回走,却见身后陆旋带着一队人马向着他们的方向赶来。 见班贺露出意外的神情,陆旋先一步说道:“我让大眼带了人挖减河,我先来你这边看一眼,不耽误功夫。确定不需要我,我就回去。” 班贺惊讶过后,笑得无可奈何却又安心宽慰:“你来得正好,的确有需要你的地方。” 陆旋下巴微抬:“班侍郎尽管吩咐。” 在班贺的指挥下,陆旋派出手下几人,带了两个经验丰富的工匠悄悄摸到对岸勘察。 下午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孝宇还要返回城内,他不能把班贺留在岸边。清楚自己在这里帮不上多少忙,班贺随他一同回了城,临时住所建造、救济粮发放,他也要亲眼确认。 再次返回城中,灾民已经大批出现在街面上,没几个衣着干净周正的。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容凄惨。能用体力换口饭吃的都做工去了,余下倒在街边的都是老弱妇孺,只能伤心流泪。 平民百姓多年来的积蓄就此被水吞没,痛失亲人,可叹天灾不容情。 几处粥厂快速消耗着官仓里的粮食,班贺到场时锅里的粥刚煮好,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到来,锅里白粥虽不能立筷不倒,但也称不上稀,当下足以果腹。 除此外,还有每日灾情统计,失踪人口、死亡人口记录在册,上报朝廷。 奔波一日,几乎快到傍晚,陆旋才带人回来。 班贺刚坐下喘口气,见人进门,迫不及待迎上前:“怎么样,有看出什么来么?” 陆旋脸色并不好看,瞥了眼工匠:“向班侍郎说说,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其中一个约摸四十出头的工匠说道:“我们在对岸,发现了一条私自挖开的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