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风雪依旧,巴掌大小的圆晶静置石桌。李耀玄静静的盯着它,看着其上微弱却犹星辰般的光亮,胸腔情绪翻涌激荡,喉间话语万千却不知从何说起。放在过去,他应当会大笑着调侃对方竟然能偷摸搞出这等微缩化的通讯神物。放在当下,他理应会恐慌,恐慌那被他与他一同扶持起来的相府不知何时已然成为令天下战栗的战争巨兽。可李耀玄没有。他只感受到了深深的疲惫。年少轻狂时的马踏江南,临终之际在相走一生的同袍手中实现,说不上欣慰与感动,也不说上恐慌与猜忌,有的只是疲惫。沉默着起身,皇龙大氅扫过飘入的雪晶,李耀玄立于亭台入口,以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幽幽低语道:“相国,太晚了...”“........”无声中,默默收起桌上圆晶,许殷鹤眼底未有意外,平静说道:“在消息传递开前,此讯我已无法告知于你。”“朕知晓。”李耀玄眼中翻涌的神情逐渐归于平静:“朕变了,变得像那些曾令我们厌恶的帝君一样,如若提前告知朕,朕不会私通宗门,但却会将这消息告知给昭渊,他会如何行事,真的说不准。”“........”许殷鹤没有回答。李耀玄见状笑了。如同过往共襄盛举之时那无数次秉烛夜谈时突然降临的沉思一般,静默在二人间逐渐蔓延。只不过那时的他心中有着足以燃烧整片天下的火焰,而如今却只剩了星星余烬。不知过去多久,李耀玄望向亭台外的苍茫雪原,再度出声:“你若不来这大炎皇陵,朕其实很难在帝安城内与你动手,你活下来的可能性也会大很多。”“不。”“什么?”“提前弑君,我活下去的可能会更大。”“.......”李耀玄。哑然一瞬,李耀玄揉了揉眉心,无奈笑道:“有时候你这幽默感真的令朕哭笑不得。”许殷鹤并未有玩笑之意,平缓的陈述道:“将要面临的人很强,强到让我手中的余裕无法承载你可能的背叛,因此只能弑君。”事到如今,对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李耀玄也已也没了心有余悸或者恼怒之类的情绪,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如释重负。原来,对方也动过杀心。当然,李耀玄知晓这是一种欺骗,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因为是他先背离了二人的初衷。所以,李耀玄笑了,于风雪中开怀大笑:“殷鹤,你果然从未朕失望。”说着,李耀玄俯眼看向自己已然腐朽的身躯:“其实近些年来,朕心底某个声音一直都在期待你能杀掉如今的朕....如今看来是许元的崛起才让朕在这世上多苟活了几载春秋。”“他创造的余裕比想象中的更多。”“看出来了,多到让你已经足够放弃自己的命。”“是啊。”许殷鹤由衷笑了:“这是一个惊喜,不是么?”李耀玄看出了男人深藏眼底的得意。这是一种在对方身上从未见过的情绪,也是让他今日一次心生出恼怒的情绪。他费尽心思的打磨下一代心性,锻炼下一代的能力,扶持下一代的势力,结果到头来还不如对面这家伙放养出来的?许元那崽子就跟长了天眼一般,每一次行动都能恰好踩在大势洪流最关键的节点,更重要的是这小子的崛起直接把他费心铺路了二十载的女帝给废了。汝母婢的凭什么?深吸一口气去强行平静了心中的怒意,李耀玄冷着脸问道:“所以你此行受邀赴宴,是想劝说朕安静的离去?”闻言,许殷鹤的眼神瞬间敛去了一切情绪,郑重回道:“不全是。”“哦?”李耀玄有些惊讶:“除了让朕这个将死之人不要干预你,你还想做什么?”“.......”对于这个问题,许殷鹤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也许是方才的恼怒,本应早已习惯对方以沉默作答的李耀玄心生了一丝烦躁。沉默是一种语言,但自古以来都是臣子揣摩帝王的心思,到了他这,他这相国从年轻时便很喜欢用沉默来回答问题,而他反而成了揣摩的一方。以往不觉,此刻只觉真是倒反天罡。不过很快李耀玄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他似是想起什么,抬眸望向了天际,玩味的笑道:“朕知道了....你想说服朕去和天上那东西斗法?”“不对。”许殷鹤打断。李耀玄眼眸疑惑:“那你是为了什么?”许殷鹤安静了很久,似是在犹豫,但终究还是将话语说了出来:“因为你。”“朕?”李耀玄不解。许殷鹤看着对方,低声道:“我希望能随你走完你此生的最后一段路。”“......”李耀玄怔怔回眸。许殷鹤眼眸中充斥着复杂:“你为这方天下的未来做了太多太多,也付出了太多太多,离开它的时候,不应当如此孤独....”嗡————磅礴炁机迸发四溢惊起漫天雪雾。李耀玄瞳孔猛地一缩,龙袍下的手掌瞬间攥紧,回转过身子死死的盯着那发病斑白的中年男人,眼眸之中没有感动,尽是那属于帝王一人骇人心魄的凶戾。不应孤独离世.....这算什么?怜悯?还是同情?李耀玄的高傲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流露这种情绪,哪怕这个人是相随一生的同袍。或者说,李耀玄的高傲可以允许人对他流露怜悯,但这个人唯独不能是他许殷鹤!大炎帝君周身磅礴的炁机搅动天地,原本还算平静的风雪在此刻骤然变得狂暴!在那天穹之上,一座漩涡开始逐渐于雪云间形成,犹如来自天穹之上眼睛,静静俯瞰着下方那两名权倾天下的男人。但纵使这般,哪怕天上窥视逐渐锁定,李耀玄周身的气息依旧在节节攀升!掩藏在皇陵深处的阵纹与风雪之下开始闪烁出耀目的光芒,但这却并非是杀阵,亦或困阵,李耀玄的骄傲不允许任何人来干预自己与许殷鹤之间的最后决断,更不屑于借助阵法的威能来帮助他对付这位曾经的同袍。皇陵中修葺的阵法只是最简单也最宏伟的锁生大阵,让他能够强行将自己的状态锁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而就在那即将达到临界点时,唰!!!李耀玄自虚空中抽出一柄长刀。一道曳亮天际的刀芒骤然拔地而起。霸刀斩天!无尽的伟力摧枯拉朽般的将那天穹上的巨目一分为二,打断了其的凝聚。黄袍大氅随风乱舞,李耀玄横刀向天:“不管你是什么东西,现在都给朕在一边看着!”然后,李耀玄将刀指向了许殷鹤,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五个字:“你再说一遍?”“.......”风雪扰动两鬓斑白的发丝,面对这骤然的暴怒,许殷鹤没有丝毫动摇,仍然静静的看着对方:“耀玄...走在这条路上的你我都失去了太多,那些化作顽石亲朋,沦落腐朽的至交都已经逝去,当初那批人已然只剩你我。“为了这天下,“你付出的比我更多。“你会变成如今这般,也是因为我的无能。“所以,“我...真的无法看着你孤独的离开这个世界。”话到最后,许殷鹤盯着李耀玄,合十的双手指尖发白微颤。二十余载前那场变故由他而起。因为他被算计试图突破圣人之上才引发了那些后续。夫人的死。皇帝的伤。都是因他那次突破而起。那年宗盟设下那必死的陷阱,本应由他们二人共同面对的陷阱,曾经的李耀玄却只一句话便从容的孤身赴宴。而这句话,在这临近决断的时节也无数次的回荡在他耳畔。【未来交给你,别让朕失望】狂风暴雪宛若能吞噬一切,而亭台之内却依旧静谧。李耀玄身上攀升的气息逐渐止住了。只因...他在他那双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其中倒映出的模糊人影。沉默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耀玄手中指向许殷鹤的霸刀轻轻的垂落拖地,捂着额头大笑了起来。凄惨,无助,彷徨......这些本不应出现在李耀玄这位冷血帝君身上的情感却都在这大笑中悄然显露,也在这笑声中让他回忆起了很多事......在那场变故后,他便不再上朝,不再召见这曾经共谋伟业的同袍,他欺骗自己是因为那无法愈合的伤。可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李耀玄才恍然发现这些都是托词,他只是在害怕看见对方瞳中映出的那个模糊人影......李耀玄周身汹涌的炁机开始散去,他沉默着走向了那离开的亭中石凳,就在他即将重新落座之际........嗖————没有任何征兆的,一道惊鸿已然从天际划过。那是一道雷芒。自帝安激射而来,窜入了大炎皇陵上空的天穹。看着天际的雷芒,李耀玄入座的动作僵住,已然松弛握刀的手再度攥紧。那日未央宫中,未来大炎新皇的声音冰冷入耳。【望父皇不要犹豫,就如同您不允儿臣犹豫一般】李耀玄垂下了眼眸。如今的他早已不配再坐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便应当走到底。“相国....抱歉了。”“.......”
而在见到那道雷芒的一瞬,许殷鹤已然叹息着闭上了眼眸,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因此对于将死帝王的言语他只是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没关系的,我已为未来铺好了路。”长发随风,李耀玄颔首,无力无奈:“你为了自己崽子做了那么多,朕也不能在这临终之际失约。”“.........”话落无声。皇陵中绵延起伏犹如地龙般阵纹再度运转,大炎宰相与大炎帝皇两位至强之人的气息在这一瞬开始攀升,没再有任何顾忌,不约而同的朝着那属于圣人之上的境界一往无前而去!这一次,再无任何声息。亭台飞檐翘脚之上积雪滑落,一切都在静谧中发生。就在双方都要突破圣人之上时,李耀玄的气息却先一步止住了攀升。纵使有着阵纹锁命,积攒数十载的重病终究是让同为绝代之人的他无力与眼前的同袍一同冲击那个境界。所以,他先动了。临终之际,手足相残。李耀玄看着许殷鹤大声笑道:“别想着用你那道蕴来躲,朕为了对付你早已有了破解之法。”然后,他毫不迟疑的将刀刃斩向同在亭内的老友.....这一刀很慢,没有任何光华闪烁,没有任何炁浪激荡,更没有毁天灭地的威势,犹如凡人械斗般的一刀。但这一刀让躲在天际观战的许元汗毛倒竖。会死。如果被皇帝这一刀斩中,纵使他进入了死亡状态也大概率会死。它斩的是魂痕。这老爹那犹如黑洞的领域技应当挡不住,但按照他对这老爹术法体系的了解,想躲过去应当不难。可在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许元的眼眸逐渐睁大到目眦欲裂。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没有躲...........一尺...半尺...许殷鹤静静的站在原地,望着那逐渐临近的霸刀,看着面前同袍的眼眸中尽是难以言喻的悲悯,没有任何躲闪。李耀玄意识到了对方想做什么。因为源自那场变故的歉意,从一开始这家伙便带着死志而来。他本能杀死他,然后为未来做更多,但却为了当初那个梦而引颈待戮。可笑的歉意。可笑的举动。可笑的执念。这些东西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真的太可笑了。想着这些,李耀玄加快了手中霸刀的挥舞。但很快,他便发现了一件可笑的事,他李耀玄,在这最后的最后,竟然又一次在这家伙那眼瞳中看到了其中倒映出的人......而这一次,那道人影不在模糊。那样清晰而耀目。那是他眼中一直以来的他。那个曾经说出盛世天下,能者君之的皇子。那个曾经立下传位遗诏,从容赴死的帝君。那个....本应已然死去的李耀玄!“许殷鹤!!!!!!!!”李耀玄再没了任何体面,没了任何君王的礼仪,他面容狰狞的对着面前的男人爆喝,握紧霸刀的手再次加速。然后,那柄斩向同袍脖颈的刀.....偏了。刀刃斩向了天际。无形的刃光没入了天际的巨目。容纳相伴一生同袍的亭台依旧矗立。亭内的二人却没有再说任何话语,也不需要再说任何话语。俊朗英武的大炎帝君动作迟缓的走向了面前的石凳,体内磅礴生机与那滔天的炁海随着的动作开始快速消散。他早该逝去,因执念而活。此刻执念不再,支撑着他强行续命动机也随之消散。皱纹开始在李耀玄俊朗的面容上快速蔓延,挺拔的身子逐渐佝偻,破败与腐朽的死亡之气逐渐在他那浑浊眼瞳中弥漫,仅是走向石凳的数尺距离边让这位曾经绝巅于天下的老者有些踉跄。李耀玄抬眸看向对面那依旧挺拔,眸中依旧闪烁耀目之物的同袍,低低的笑了几声:“咳..呵呵..朕以为你会来搀一下。”许殷鹤站在石桌前,眼中悲悯不复,有的只是那久别重逢的笑意:“你不会允的。”李耀玄终究还是自己坐到了那石凳上,颔首笑道:“是啊,朕不会允。”说着,李耀玄有些艰难的将手扶住了石桌边缘,将佝偻的背部撑起,望着那翻涌的天穹巨目:“还是有些遗憾,此生到头也不知你我谁是同辈修行的绝巅。”许殷鹤也缓步落座:“既已同路,何须相残。”李耀玄摇头,扶着石桌边缘的手下意识用力攥紧,道:“只是好奇罢了,一路枯骨,只剩你我,你我同路不计权谋,也只能比一下修为....你说你我之间究竟熟更胜一筹?”许殷鹤沉思片刻,答道:“应当是你。”李耀玄闻言笑了,笑着笑着忽地咳嗽了起来,咯出两口鲜血,用枯槁的手背随意擦去,便又轻笑着道:“若你不是许殷鹤,朕少说得治你一个欺君之罪。”风雪隔绝在外,迟暮的理想者与相随一生的同袍犹如年少时的闲谈之声从亭内传出。他们忘记了过往仇怨,闲聊着过去。闲聊着那一个个逝去的故人,闲聊着那一个个已然将要落幕的故事。没有酒,没有茶,有的只是庭外苍茫风雪。李耀玄扶着石桌的手已然开始颤抖,但他依旧笔直端坐,似是忽地想起什么,问道:“殷鹤....朕...不,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问。”“是什么让你变成现在这样。”一边说着,李耀玄侧眸瞥了一眼不远处,那自以为躲得很好的小崽子:“我记得年少时的你不是这样.......”许殷鹤闻言沉默了少许,还是如实答道:“因为芊儿。”李耀玄笑了,笑得有些揶揄,打趣:“因为爱情?”“是承诺。”许殷鹤半眯着眼眸望着天际,似是看到了逝去的她,唇间挂着淡淡的笑:“芊儿说她爱慕我的才情,敬慕我的理想,只要我愿意与她结合,愿意成为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夫君,纵使是演,她都会成为我的助力。”“你答应了?”“嗯。”“哈哈..你可笑了...”听到这个困扰自己数十年的答案,李耀玄不自觉的低笑了起来,同时身子开始不受控制的佝偻,可他依旧在笑:“所以...你这些..都是演的?”许殷鹤这一次没有犹豫,柔和的吐出了两个字:“不是。”“这样啊.....”闻言李耀玄一怔,喉头上下滚动,张着嘴似是还想说些什么,但眼前的一切都已然开始模糊。死亡总是突兀而至,李耀玄努力的想要用意志稳住身形,但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这位开启嘉景中兴的帝王,终究还是无力的朝着一侧倾倒而去.....而这一次,许殷鹤搀住了他。李耀玄未给自己修葺陵寝。偌大的皇陵之中的建筑仅有这一方亭台。发病斑白的中年人半跪着,动作轻柔的将这位相伴一生的同袍扶到了亭台那冰冷的地面。而这一切,李耀玄都已然感知不到。但他一双浑浊的眼眸依旧睁着,目光似是穿透了亭顶,看到了自己的这一生。那个于昏暗深宫中坐于王座上的权力怪物。那个初问九鼎,宏图满志的大炎新皇。以及,那个长歌踏月,天下可握的皇子。李耀玄发觉的他这一生太长,长到他在这临别世界之际他已难以看清过往,但又觉着一生太短,短到他已无法亲眼看看自己想要的未来。在这最后的时节,李耀玄耳畔忽地响起了最初他问出的那个问题.....【为了实现这个愿景,您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也响起了当初那个皇子笃定万分的回答。【所有】“....所有。”看着年少时的自己,迟暮的帝王眼眸逐渐睁大,口中呢喃着最初的回答艰难的抬手抓向天际。他似是想要用尽全力握住那年少时的梦!但这份执念终究无力垂落......不时,那一抹打入天穹的雷弧开始扩散与天上巨目相融,天罚降临。大炎皇陵成为一座巨渊。....嘉景四十七年,十二月初,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