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最近一直都觉得不舒服, 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但他好几次悄悄回头又觉得是没有的事情。芦苇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好似有无数个人在背后躲着,可仔细看去又不过是冬日的风吹得芦苇在水中晃动, 这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多想。“爹, 今年你还要给周叔上坟吗”家里的大儿子问道, “他家的小子也有出息了, 我们不好再替人烧纸了吧,之前爹就年年照顾他, 还替他扫坟, 他却没想着我,哼,今年可不做这个好人了。”坐在凳子上的李达听到这话, 心里突然惶恐起来。周服德啊!他走了也有三年了。是不是他回来了!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村中这个唯一教书先生的样貌了, 今日听到儿子的话, 却突然又模模糊糊想起, 这人似乎长得高高瘦瘦的, 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 其实瞧着和那个小解元还怪像的。他的夫人只记得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但体弱多病, 但说起话来也格外和气,有一手刺绣的好本事。他的一双儿女,乖巧可爱, 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 和村子里的泥腿小孩一点也不一样。他们住在村尾的芦苇荡边上, 是村子里最早的青石院子, 高高的围墙,整齐干净的地面,还要一间间瞧着和城里人一样的屋子。村子里没有人是不羡慕的。——原来读书就能过得这么体面。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个想法。后来周服德一直考不过乡试,开设学堂,村子里不少人都想去读书,一打听,原来本村的人读书会便宜许多,原本还在犹豫的人都把小孩送过去了,李达也一样,偏这个小孩不争气,骂了几句就不读了。他是生气的,既生气小孩不懂事,辛辛苦苦供他读书竟然还不读,又生气周服德为何要骂他,把他吓住了。只是那个时候的周家是远近十八乡里的有名的读书人,收费公道,做事负责,就是赊一点束脩也是可以的,家里还偷偷供着几个有点天赋但又实在读不起书的小孩。偏偏风云突变。一夜之间,周家娘子病重,周服德迷上赌博,几乎是一夜之间妻离子散。那个辉煌的,让人钦羡的周家大宅突然就荒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周服德,和年纪很小的周鹿鸣。他却是知道其中内幕的,是他亲自带着失魂落魄的周服德入了城,进了别人的陷阱,然后彻底一蹶不振。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太好了,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人终于笑不出来了。那总是被人挂在嘴边夸的周家,终于成了被人避之不及的周家了。他们的那双儿女也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一样了,干净的衣服上也都沾满了泥土。李达那几日夜夜都兴奋得睡不着,坐在院子里抽烟,手指都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你看,村子里的人,终于都是一样的人了。半年后,周家的风波终于过去了,他们的女儿也被他曾经的学生带走了,周家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会绕过这家,可他还是下意识盯着周家的情况,见他们过得连米都没了,这才施施然送了米过去,周鹿鸣果然就抱着他哭了,就连周服德也是格外感激。李达每每在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真是大善人。周服德以前不愿意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可他却还是善良地送了吃的给他。村子里,只有他才这么好心。时间太久了,中间许多事情他都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周家总是大门紧闭,和谁都很少来往,那个曾经热闹的周家终于不再有人走动了。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只有所有的变化都在那一夜,他亲手把人推了下去。周服德大前年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周笙事情,疯了的说要去找她,说是把她救出来。他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下来,想去找人商量一下对策,却不料大年三十那天,他又疯了一样跑出去,两人发生在芦苇丛中发生了争执,他慌乱之下,失手把人推了下去。后来的一切,他也不记得了,他不想杀人的,谁知道周服德这人脾气这么倔,他只是一时激动,不小心才把人推下去的。如今,他每每走过那片芦苇荡都有些神神叨叨,久了,他也不爱出村子了,可现在那种不安的感觉竟然在村子里也有了。李达又想起那日被江芸抓起来时,那人总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新出炉的小解元信誓旦旦地站在他面前,对他徐徐图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之后几日他做了好几天的梦,梦中那个模糊的周服德好像突然清晰起来,一下是江芸的样子,一下又是周服德的样子,他吓得再也不敢睡下去,这才想着要去找江家掏笔钱,他要离开这里。只是心里,他心中的那点嫉妒在经年之后再一次翻了出来,冬日的风彻底吹开了他遮掩不住的丑陋。又是一个读书好的人。周家难道就是风水好,一直出读书好的人不成。那块他随便挑的地难道也这么养人。
李达坐在黑暗中,嫉妒的手都开始抖了,颤颤巍巍的,连带着烟斗的那点火光也在微微抖动。——是你自己非要去周家,我也是为你好。——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有的事情都是周家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李达看中烟斗里的烟草逐渐湮灭,他脸上的不甘恐惧也被黑暗缓缓吞噬,到最后整个院子安静地只剩下冬日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没事的,等我离开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一吹,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着落。他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绒毛贴着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正不安分地转来转去。“这么穿会不会走不动路啊。”她闷闷问道。“好可爱啊。”陈妈妈忍不住捂着胸口,一脸柔情说道,“我们芸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啊。”江芸芸眼睛眨得飞快,一脸不好意思。“听说京城比扬州冷多了,多穿点也不会错的。”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套,“这手套里加了绒,你若是玩雪也不能脱下来。”江芸芸连连点头,兴奋说道:“听说北方的雪很不一样。”“那可不能着凉了。”周笙又对着她比划了一下尺子,“我再多做几套里面的衣服给你,做大一点,等你再大点再穿。”“不用这么麻烦。”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反正都能买到。”“这哪能一样。”周笙嗔怒,替人把衣服和帽子都拿下来,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江芸芸睨了她一眼:“肯定回来的,娘不要担心。”周笙只是看着笑:“不担心,你去好好读书才是,不用惦记着家里的。”“我到时候把信寄给林家,让林家给我们送过来,免得又不见了。”江芸芸说道,“平日里让乐水跑得勤快一点。”陈墨荷皱眉:“乐山乐水不都带走吗”江芸芸摇头:“你这边肯定要留一个,跑跑腿还是很需要的。”“可你身边一个人也太少了。”陈墨荷不赞同道。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很够了,我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平日里读读书而已,而且还有幺儿呢,他也跟着我一起走,平时也可以借来用用的,还有徐家的人,很多了。”“幺儿的冬衣准备了吗”周笙又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徐家送的料子还不少,要不我给他做两套吧。”江芸芸连连摆手:“他现在可富裕了,不用我们操心,这几日蒋叔已经带他去买衣服了,整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也是,他家里是将军,肯定也有钱,不需要我们担心。”周笙说道,“那我就再做几套汗衫,之后我就要给渝姐儿做了,她念了我许久,说我厚此薄彼,可不能耽误了。”“行,给她多做几套,小姑娘爱漂亮。”江芸芸借机说道。周笙只是笑:“她早就自己挑好料子了,哪里要你提醒,你且抽查她功课吧,你这几日跑上跑下,她可是一页书都没翻开。”江芸芸立马板着脸,撸起袖子:“那我现在就去抓她去读书。”正蹲在地上砸冰的江渝一眼就看穿她的来意,拉起小春就要跑,江芸芸自然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抓住一个。两小女孩立刻挣扎起来。“走,去考试了。”江芸芸狞笑着,“没考好,今天饭都不给你们吃。”江渝大怒:“是不是娘在告状,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不会……要吃饭。”小春呐呐说道。江芸芸也不管,一手抓着一人,就要抓着去读书,就在此刻乐山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江芸芸脚步一顿。江渝眼疾手快,一把挣扎开,随便还救出小鹌鹑小春,头也不回跑了。江芸芸也不拦着,只是跟着乐山说道:“别从江家借马车。”“早早就从林家借过来了。”乐山说道,“只是我们现在直接出门是不是太招摇了点。”江芸芸微微一笑:“就是要招摇一点。”乐山也跟着激动起来:“还是芸哥儿料事如神,早早就预料到了。”—— ——江芸芸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就有人报到江如琅面前。江如琅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那边刚一出事,这边就忙着出门,还是直接用的林家的马车,哪有这么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