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国民革命军第87师261旅新编一团混在庞大的溃兵潮里,踩在松软的长三角平原上,向着西南方向缓慢前进。新编一团是87师结束上海城市攻坚战后,将各残缺建制重新合编得而形成,团长在吴淞反攻战中不幸牺牲,现任指挥官为团副仲逸风。繁杂的人流毫不客气地碾压着淞沪地区的庄稼和农田,在人海的席卷下,硕大而广袤的领域内一片狼藉,不高的植被深深地嵌入到土里,地面坑坑洼洼,像是遭了炮弹覆盖。“往前是哪?”仲逸风骑在马上,脸此时跟块铁板一样,吸了口气后,他瞄向了蕴藻浜的沿岸,问了声马边行走的副官。副官名叫尹涛,以前在军政部工作,记性很好,尤其擅长背平面图与地形图,在一团组建后的多次作战任务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团长,往那边应该是刘行,大场方向。”尹涛四面看了看,对着旁边的水系和远处的村镇仔细确认一番,说出了方向,“团长,人家都往镇子跑,怎么咱们非得在这野地里走...我看弟兄们的鞋子都灌了泥,再这么走下去,一会就没劲了。”仲逸风抿了抿嘴,眼睛一眯,把抽了半截的烟砸到地上,不客气地说道:“连路都他妈走不动,难怪吴淞兵败如山倒,人家部队要上哪去跟咱们有什么关系?都喜欢往大路走,小鬼子也喜欢!”“是是是,团长教训的是。”尹涛将脑袋一低,赶紧闭了上嘴,虽说在团里作为副官的他和仲逸风关系甚为亲近,但过往的种种经历都体现出仲逸风这个团长...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混世魔王。这不但是仲逸风的个人特性,也是他的领兵风格,在他眼里,这些战区指挥官有时候完全就是猪脑子,譬如本次吴淞大反攻,作为亲自攻入日军海军司令部的元勋,他深知日军的海陆空火力,要想一次性干碎鬼子一个师团,还是在正面,谈何容易?事实证明,在整个抗日战争之中,但凡是能够直接击溃鬼子一个师团,哪怕是预备师团,其战果完全可以说是彪炳史册的大捷。加之,仲逸风看到了什么?这次战役里,国军虽人数众多,却在狭小的河沼地带排开进攻,指挥失序,虽占据人数优势但形不成优势火力,无法给予日军有效的杀伤,最终只能自己当韭菜给人家割了。在诸多的撤退部队中,一团的秩序相对井然,选择的路线也较为特殊,仲逸风放弃了行军速度而选择侧翼转进。走着走着,一团就和数万国军离散开来,他们收到的命令是撤退到嘉定一线待命,如此便要经杨行,到罗店,再择路前往嘉定。仲逸风有自己的思想,他认为吴淞既然溃败,罗店也难以扼守,等到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到罗店,保不齐罗店已经被日本人占了!到那时候攻不进去也退不下来,不干。....沿着蕴藻浜西岸的泥地走了一段后,在前方探路的两个骑着马的哨兵快马而至,来到仲逸风面前扼住缰绳道:“报告团长,前面发现鬼子!”“鬼子怎么绕到我们前边去了?”仲逸风沉沉出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了更远处的西面草地,“看来这伙鬼子是从宝山来的,抢在我们前面了。”“团长,怎么办,团里现在就几百号兄弟。”尹涛在旁边嘟囔了一声,连番作战,一团的兵力也已经捉襟见肘,现在还活着的两个营长都快当连长使了...“鬼子有多少人?”“估计不少!枪声很密,应该是和咱们的人交上火了,对了,东岸也有枪声。”哨兵答道。仲逸风思索片刻,端起望远镜若无其事地朝着远天瞄了瞄,纳闷道:“按理说没有队伍走在我们前面,只能是附近的守军和他们干上了,但队伍都调去打吴淞了,这附近才能有几个人?尹副官,让庞浩,带一营从西边绕一下,支援他们。”“是,我这就去。”尹涛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到后边寻一营长庞浩去了。待到尹涛走后,仲逸风将马鞭上举,命令道:“其余人原地待命,等候指示!”众人刚坐下不久,就看见数里外浓烟四起,黑云遮天,盘旋在蕴藻浜的上空,同时日军九二式步兵炮的声响贯耳而来,引得在场的战士难免有些担忧。“完了...小鬼子把咱后路断了,看样子是活不了了....”“爹娘,娃儿没法给你们养老送终了...”“我要回家种地...”...人群中,各样的声音纷至沓来,都清晰地传入仲逸风的耳朵里,这些人大多是战争过半时从安徽,江苏,湖北三地抽调来的保安团,没有经历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对待战争的认知也不充分,一来就投入到了吴淞战争。炮声一响,血肉横飞,舰炮轰鸣,尸骨无存,就第一个小时的冲锋,团里就吓尿了数十号人!仲逸风只能摸头,也不安慰也不责难,也没机会责难,大部分在几分钟后都会死在那里。庞浩的一营,是87师的老班底,战斗素养优秀,协同能力好,庞浩本人,是黄埔七期毕业,成绩较为优秀。庞浩带着两百号兄弟,一头扎进了无边的玉米地里,借着炮声和浓烟的掩护,他们快速运动到了枪声集中之地的西侧,透着烟雾,庞浩看到了正发生激烈枪战的小门沟,同时也看到了鬼子不断从浮桥上倾泻着兵力。“这小鬼子还在这搭上桥了...”庞浩瞄着快要成型的浮桥,大概也明白了日军的企图,他快速朝着左右扫去。“虎子,左边。”“老戴,你右边。”庞浩蹲伏在玉米地里,右掌呈绷直状,给手下两个连长划分着进攻区域:“记住,开辟出通道后,立刻集中掷弹筒,照着小鬼子浮桥轰!”“是!”“听我命令...”庞浩弓着身子,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上!”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在李鸣宇苦战的时候,玉米地以北传来的震天枪声“如期而至”,突如其来的袭击很快就撕开了日军侧翼,反应过来的鬼子兵迅速朝桥头退散。“掷弹筒,放!”庞浩指着桥头,亲自来到掷弹筒小组的旁边命令道!同时,仲逸风为防止庞浩火力不足,又派尹涛带着迫击炮排尾随而至,虽速度慢了一些,但还是在开战后五分钟抵达了战场。“浩哥!”尹涛冲着庞浩一路俯冲过来,拍了把庞浩的肩,“团长让我带着迫击炮排支援你!”“太好了,瞄准桥面,五发极速射!”同时,一连长张虎带着一队战士肃清了小门沟北侧的零星日军,成功和预备营的李鸣宇汇合。自此,仲逸风和竹石清这对冤家竟又要狭路相逢。战斗持续了约十五分钟,西岸的鬼子再次蜷缩于桥头,庞浩设置好火力点后,才领着仲逸风带大部队徐徐向小门沟开进。李鸣宇早已在村北相迎,只一个手持马鞭,不戴军帽钢盔的人叼着一根烟,骑在高头大马上。“长官好,我是战区直属预备第三营三连连长李鸣宇。”李鸣宇朝着仲逸风敬了个礼,同时自报家门。仲逸风没有正眼瞧他,捏着鞭子漫不经心往头上一扬,算是回了个礼,同时语气冰冷地问道:“李连长,你作为一个指挥官,竟然能放任鬼子在如此关键的地方,把桥搭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一旦对面的机械化部队开过来,正在撤退的数万中国军队是什么下场?”李鸣宇有些发懵,毕竟这里也不是预备营的防区,但老实人特性的他还是认真地点点头,诚恳道:“长官教训的是!鸣宇此番幸得长官搭救!”“小赤佬....”旁边跟上的许大勇把这话听得明明白白,嘴里暗骂一句,摆着黑脸来到了李鸣宇的身边,刚想发作,就被李鸣宇死死按住,脑袋一个劲地摇头。仲逸风翻身下马,在尹涛的陪同下进入小门沟,此时小门沟的东侧已经被日军沿岸的步兵炮炸了个七零八落,他抵近一处废墟,操着望远镜缓缓蹲下,仔细观察了一番河对岸的情况。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鬼子这阵势!吓人!他这时才有些不自信地回头,看着李鸣宇和许大勇跟上来,语气稍微柔和些许地问了一句:“你们在这打了多久了?”“两个小时。”许大勇答道。“你们有多少人?”“两个排。”“两个排?”仲逸风拧着眉头,有些惊诧地看着李鸣宇和许大勇,又把目光投到其背后的那些战士们,当看到他们身上的装备后,自嘲般摇摇头道,“刚刚是我小瞧你们了,看你们的装备,也算是王牌部队了。”“谢谢长官夸奖,我已经遣人前往刘行报信,相信我们营长很快就会派支援而来!”李鸣宇道。“来一个营管个屁用。”仲逸风冷冷道了句,“对面小鬼子少说一个联队,还有这么多火炮,要不是这里河流湍急,桥体不稳,否则对面一个冲锋,我们这些人都得去见阎王!”“那....”“尹副官。”仲逸风将尹涛唤了过来。“团长您吩咐。”尹涛压着身子快步跑来。“让庞浩集中火力,准备夺下西桥头,让二营那帮农民兵,在后边挖工事,准备和这伙鬼子干!”“是!”命令一经下达,仲团的官兵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布置,将近三百人的兵力开始紧急集结,他们在村子的主干道上检查弹药,平分手榴弹,同时另外两百来人,也就是保安团来的残兵,都在村子以北的玉米地里开挖工事。经过观察,李鸣宇大抵也看出了,虽面前这几个人互相之间称谓团长营长什么的,但这个团,此时的兵力,充其量也就是个营。但他们有成编制的掷弹筒和迫击炮,这点是别的部队比不上的,但作为德械师的他们,本身就戴着“王牌部队”的头衔,自然也需要些硬实力。对岸,日军井川联队联队长井川佑太注目着对岸中国军队的增援,气得脸色有些僵硬,他清楚地看见这伙军队从北而来,这就说明中国军队的逃命速度十分迅速,再这么下去,他们包抄的目的就要落空了。
“命令。”犹豫片刻之后,井川佑太做出部署,“十门步兵炮,转移方向,以西岸桥头为轴心,向西延伸一里地,命令村上大队,不惜一切代价,在炮火掩护下配合西岸的部队消灭眼下之敌!”“嗨!”蕴藻浜两岸,双方都在蓄势待发,最危险的是,其实是夹在中间的鬼子残兵,这伙人撤不到对岸,在低洼的河边谨慎地察觉着敌情。五分钟后,随着“轰隆”一声!十门九二式步兵炮朝着西岸席卷而来,整片玉米地当场被炸的火光冲天,在秸秆间修筑工事的农民兵们顿时丢下工具,开始四散躲避!在他们前面数百米的庞浩正准备发起冲锋,忽然看见大队日军开始涉水!看来双方想在一块了!庞浩犹豫仅两秒,便立刻嗔着红眼,怒吼一声:“杀!把鬼子赶下河!”随后,八具掷弹筒和四门迫击炮同时开火,形成了一轮火力的反扑!同一时刻,中国军队吹号朝前突击而去!密集的战士从玉米地里窜出,对着低洼的岸边一跃而下!哒哒哒哒哒!双方的火力霎时交织在一起,趴在地上的鬼子机枪手张大了嘴巴,整个身躯伴随着歪把子的震颤一齐颠抖!加上踏上浮桥的日军也在进行射击,火力压得庞浩难以前进,他急忙拉住还在继续往下送死的战士,领着众人后退一步,蹲在玉米地出口处。“手榴弹!”庞浩怒喝一声,“拉瞬爆弹!”“拉!”...“扔!”数秒后,长柄手榴弹扔向空中,飞向小鬼子们的脑袋之上,轰隆数声,手榴弹在空中爆炸,碎片四处迸飞,同时在空中生生打出一道烟墙!“冲”庞浩下达了最后的冲锋令,一个小鬼头战士端着号子立到一侧,吹起激昂的冲锋号!一番冲击之下,西岸负隅顽抗的一个中队日军死在了乱枪之下,刚刚抵达河面的战士们立马遭到了沿桥杀来的日军大队!“机枪!机枪!”庞浩喊了数声,但没人理他,他低头一看,一挺捷克式躺在地上,他顺势捡起,往地上一趴,对准这不宽的浮桥上奔涌而来的日军扣动扳机!哒哒哒哒!由于身在浮桥之上,鬼子避无可避,在一通火舌鞭挞下纷纷落水。你来我往之间,蕴藻浜此段的水面已呈一片鲜红。双方的伤亡情况都不容乐观,在小门沟刚刚设立观察点的仲逸风看了,只觉得心中复杂,扭头看了看冒火的玉米地,这帮没用的“保安”正朝着村子里跑,气得他脸色发青。仲逸风将望远镜扣到尹涛胸前,亲自端着一把步枪朝着火起的地方去。“都他妈给我回来!”“都他妈给我回来!”仲逸风连吼数声,甚至朝天开了几枪,才止住这伙人的颓势,他们纷纷站好,看着仲逸风的脸。“灭火!继续挖!”仲逸风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你们还有脸吗?一营的弟兄们在前面浴血奋战,你们在这连个坑都刨不出来!?都他妈给我挖,今天谁挖不出来,我就把谁埋了!”站在远处的许大勇和李鸣宇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恰在此时,周绍辉带着骑兵从村南进入,一路沿着主干路奔走而来,刚好撞见了叉着腰站旁边看热闹的两人。“李鸣宇!许大勇!”周绍辉在马上喊了一声,随即翻身下来,跑到两人面前,“什么情况?”“87师的仲团长。”李鸣宇简答道,“幸好他们撤退路过这里,否则日军过河,就难办了。”周绍辉凑到废墟边上,透着望远镜看了眼对岸,这情况着实也让他一惊,不禁沉吟道:“看来被营长说中了,江湾已经没了,否则不会有这么多鬼子。”“你是?”怒气冲冲的仲逸风和尹涛缓缓归来,看见一个穿军官服的新面孔端着望远镜,在主干路上,还有大批战马和战士。周绍辉回头,瞥见这人肩上的军衔,上校!赶紧敬了个礼道:“长官好,在下战区直属预备第三营副营长周绍辉。”“你是他们两的长官?”“正是。”“这次要不是我带人赶到,恐怕你就见不到你这两个兄弟了。”仲逸风笑着说了一句,随后来到周绍辉旁边,看向庞浩的方位。“感谢长官搭救!周某感激不尽!”周绍辉客套地来了一句。两军对峙之下,庞浩身边的战士正在急剧减员。仲逸风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扭过头来,问道:“这么下去顶不住的,还有没有增援?”周绍辉沉思片刻,说道:“长官,我带来的这些人立刻就能投入战场!”“投入个屁。”仲逸风不客气地骂道,“拢共就那么点地,都派上去能站得开吗?非得像叠罗汉一样给人家打死就好了?我说你们这些当指挥官的,怎么就那么没脑子?”周绍辉懵了,就连竹石清都没有这么教训过他!但碍于仲逸风肩上扛的级别,周绍辉还是强挤微笑着答道:“长官,都听您吩咐,我们营长已经电告战区长官部了,同时驻守在杨行的61师会前来增援!”“你们营长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听得这里,仲逸风才勉强给了些好脸,看了半晌后,又转首问道,“你们营驻地在?”“刘行。”周绍辉答道。旁边一直默默听着尹涛赶紧补充了一句:“团长,过了刘行,就到大场了。”仲逸风点点头说道:“整挺好,看来我们团早晚要和你们营打交道,今天能在这里一起打鬼子也算是缘分。”“长官说的是。”周绍辉附和道,“我们营长今天也是多次叮嘱,一定要用心搜索从吴淞撤下来的溃兵...”“你说谁是溃兵?”刚刚脸部稍稍松弛下来的仲逸风立刻摆出了死鱼脸,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周绍辉,搞得周绍辉脸上忽冷忽热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绍辉连连道歉,“长官,我嘴笨,您多担待。我们营长为了接应从吴淞撤下来的友军,昨天就在各线设置了警戒哨,做了一些准备,老实说,现在这场仗跟我们营没什么关系,也是歪打正着给碰上了!”“昨天?”旁边的尹涛撑着脑袋思考须臾,随后说道,“昨天不是还没开始撤退吗,你们营就开始准备接应?糊弄鬼呢。”“千真万确,在吴淞增兵的时候,我们营长就做了些准备。”仲逸风眯眯眼道:“你是说,你们营长早就猜到吴淞必败?”“也不能这么说...”“不就是这个意思?”仲逸风虽语气冰冷,但心里却来了兴趣,毕竟能够一眼看出此战难成的人并不多,在开打前,他也和队伍里那些同僚有过交流。但所有人都只当仲逸风是个蛮横的悲观主义者,也都只是听个乐呵,哪里想到他一语中的。周绍辉不再回复,而是将许大勇叫到身边:“大勇,带上弟兄们,准备接应河边的兄弟。”“好。”许大勇得令而去。“如果你们营长有这种认识,说明他还算个好指挥官。”仲逸风喃喃道,忽然又问道,“你们营长是黄埔几期毕业?”周绍辉摸摸脑袋,摇摇头:“营长不是黄埔毕业。”“那就是讲武堂?”“也不是。”“总不能是土匪出身吧。”仲逸风笑了,“难不成是从陕北来的?”“没没没,您想哪去了长官。”周绍辉赶紧打住,紧张地看了看周遭,竹石清最近身上带着麻烦呢,他可不想给他再招来点什么,“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以前是参谋部的。”“参谋部?”仲逸风忽然眉头紧锁,片刻之后,舒展开来,“你们营长不会姓竹吧?”“是。”仲逸风闭上眼,用手一拍脑瓜子,随后哈哈大笑起来,搞得旁边的尹涛和周绍辉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真是这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