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石清啊竹石清,怎么哪都能碰到你。”仲逸风拍着大腿,这一路溃败的失落一扫而空,对待李鸣宇和周绍辉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好兄弟,千万别把哥哥刚刚那个样子记心里去!我跟你们竹营长,那可是老相识了!”周绍辉和李鸣宇对视一眼,虽不知具体什么情况,但看这说法,两人估计是旧友,周绍辉忙呵呵一笑道:“哪里的话,要不是长官及时赶到,我们这些兄弟还不知如何是好呢。”“竹石清人在哪?”“在刘行。”“报告!报告团长,67师二团的弟兄们从杨行支援过来了,带队的团长说,67师已经奉命在此处截击日军,其他部队按原集结令前进。”衣服和脸上都沾满泥灰的庞浩一路小跑过来,一到仲逸风面前,就撑着大腿喘着粗气说道。跟在尹涛后边的,还有打得脑袋耷拉着的战士们,他们一到小门沟的房宇间就瘫坐在地上,也不顾什么“枪是军人的命根子了”,手里的家伙什一扔,每人抱着水壶就在那喝,活像一些渴死鬼。再往蕴藻浜的水面上看去,日军依然在强行登陆,而原来那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此时烧的黑成了个秃噜,只不过作战的双方,换成了67师和井川佑太。就因为井川这个联队,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差点闹翻了天,连第十五集团军的陈诚和右翼总指挥张发奎都跑了过来。陈诚在司令部拍桌子摔椅子,愣是狠狠发了一通邪火,他要找朱绍良要个说法,他把第十五集团军的那么多精锐调去江湾,陪第九集团军赌博,如今兵打得不剩几个,战略要地也丢了。然后跟他说几万部队很有可能回不来!?陈诚怒了,真要说嫡系谁不是嫡系?论和老蒋的关系我陈诚差哪了?一通牢骚把朱绍良说的脸一阵青一阵绿,张发奎则是个和事佬,一直在里面说好话,要大家顾全大局,先把部队撤下来再说,毕竟这几万人里,不少是他的闽粤子弟。万幸的万幸,是竹石清这封电文来得及时,要真让日军机械化部队渡河,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也就是在此时,朱绍良意识到这个竹石清之所以深受张治中喜爱,的确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异于其他的特质。现场的陈诚忍痛割爱,又把驻扎在杨行的67师调来补这个窟窿。....“一帮废物....”仲逸风看着惊魂未定的二营,嘴里不禁骂了一句。“仲长官,这不像你们德械师的人。”周绍辉忍俊不禁地笑笑,小声嘀咕道。仲逸风摇摇头,无奈道:“都新兵蛋子,上个星期才送来,师部说是要给我们补充点兵员,来了一帮连枪都不会开的,有个球用啊,战场上炮一响,都开始撒腿跑!”“原来如此。我说呢,按理说长官带出来的兵,不应该有孬种。”周绍辉说道。仲逸风听得眉头皱了起来,眯着眼打量着周绍辉,带着队伍走了许久才说了句:“周副营长,我带出来的兵怎么样不太确定,但你一看就是那姓竹的带出来的!”“啊?”周绍辉没理解。“一样油嘴滑舌!”仲逸风晃着脑袋道。“哈哈哈。”周绍辉毫不客气地笑了笑。队伍来到村口,周绍辉和仲逸风两人各自上马,两支部队也在主路上排好了队列,此一战许大勇和李鸣宇一早带出来的两个排折了有五十多人,后续加入战场的仲逸风团伤亡超过了百人。这其中有不少是二营那帮新兵,他们对于战场的认识还不充分,缺乏和日军刺刀见红的勇气,更重要的是,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是被骗到上海来的。对于这样一股群体,仲逸风此时还没有时间去整肃他们,索性给他们派了个喜欢混日子的营长苏正宏,这个苏正宏在仲团极不受待见。原因很简单,这小子是个关系户,一天军校没上过,连枪都没怎么摸过,直接派来干中校营长,据说过段日子还要调到军部当参谋,他老爹似乎和仲逸风自己老爹还挺熟。因此,仲逸风从来没在战时呼唤过这个二营长,甚至心底里想着要是哪天一颗流弹把这颗丧门星给崩了也算是万事大吉了。但可惜,苏营长是一个极其会“苟”的人,别说日本人瞧不见他,一旦开打,就连仲逸风都找不到他。时间久了,仲逸风也就无所谓了,国军嘛...也就那么回事,越上越黑,就是可惜了手下这帮孩子。众人走出几里地,正好撞见了徒步赶来的一连长姜勇。姜勇一听,前线被67师接管了,也就松了口气,使后队变前队,也开始折返之路,一路又过了魏家庄,总算是抵近了刘行。此时的天空彩霞遍布,竹石清站在镇子北端,和于阳一齐等待着部队归来,他一个劲地看表,生怕蕴藻浜那里出了什么事情。直到逐渐昏暗的光线中,一阵马蹄声轰然传来,随后,有节奏的“哒哒”的脚步声也紧随其后。“回来了,营长。”于阳指着远方,神色激动。“老子不瞎!还需要你说。”竹石清嘴终于咧了起来,刚准备迎上去,怎么感觉人数有点不对呢?他看了眼于阳,不自信地问,“于阳,咱预备营啥时候有这么多马?”“好像没有...”于阳奶气地答道。对头的仲逸风举着望远镜看了过来,眼前这个贼小子果然是竹石清,心里的激动溢于言表。“驾!”随着洪亮的一声,仲逸风拍马极速而来!紧接着就是一句:“竹石清!你小子他妈还没死呢!”竹石清听得一愣,只觉得这声音熟悉,但一时间又对不上人,来人骑着高头大马,应当是前线下来的军官,一听这话,按理说是自己的熟人才是。等到仲逸风抵近之后,竹石清才看了个清楚,一下子哈哈大笑道:“仲兄,好久不见呐。”仲逸风翻身下马,对着竹石清的胸口就是一拳,打得竹石清连连后退,脸憋的通红,长长咳嗽了一阵。“营长!”身边的于阳瞪了仲逸风一眼,赶紧上去把竹石清扶住,“没事吧...”竹石清鼓着嘴巴摆摆手,一把将跟前的仲逸风拉了过来,骂道:“你个狗日的,下手还是那么重,想当初我可是你的队长!”仲逸风咧着嘴笑笑,不屑道:“你知不知道,兄弟我差点在吴淞回不来了!你现在能见到我,真算是哥们命大!”“你是从吴淞撤下来的?”竹石清皱着眉头问。“你能不能管我杯茶水喝,再问?”“好好好。”竹石清摆了摆手,吩咐旁边的于阳道,“于阳,今天弟兄们都辛苦了,你把兄弟部队安顿一下,让炊事班今晚多做饭。”
“收到,营长。”于阳点点头,愣在一边。竹石清则拉着仲逸风边往营部去,边唠着闲嗑。“不是,你怎么才营长?”“嚯,上校?”竹石清瞄了一眼仲逸风的肩章,“我没爹,能干到营长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可不靠我爹...自从出了参谋总队,我爹可从没过问过我的事情,现在这个位置,是我仲逸风一步步干上来的!”竹石清撇撇嘴,抽出堂中的椅子供仲逸风坐下,又到旁边的侧案上拿来茶盏,幽幽地给他倒上一杯。“什么茶啊这是?”仲逸风抬头问了句。竹石清眉头一紧,答道:“白水。”“白水我不喝。”仲逸风脑袋一歪。“没人求着你喝。”竹石清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用得茶缸,满满一杯,当着仲逸风的面咕咕地就给喝完了。“一点地主之谊都不尽!”“行了,谁不知道你,净喜欢在我跟前摆这些臭架子,不把我当兄弟是么?”竹石清缓缓坐下,忽然严肃地看着仲逸风,“我想听的,是吴淞的事情。”“吴淞?”仲逸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后怒气冲冲地将杯子砸向桌面,只说了一个字,“蠢。”“怎么,朱司令的招数不管用?”竹石清明知故问道。“猪司令差不多。”仲逸风恶狠狠骂了句,“要我说,没有打过市区攻坚战的指挥官都不配领导军一级乃至集团军一级,打起仗完全是军阀思维,真以为在人数上占优就能赶着日军满世界跑?”“哈哈哈哈,也就你仲公子敢说这话。”“我说你现在怎么婆婆妈妈的,你在参谋总队,那叫一个意气风发,像我这么优秀,也得要敬你三分。要我说咱俩还真是冤家路窄,否则怎么能在哪都遇见你。”仲逸风贫嘴道,但很快看了看四周,问道,“你那个小跟班方文坚呢?”“打海军司令部的时候受了伤,整个人差点成了烤乳猪,抬到虹桥的医院去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如果有空我还得去看看他。”竹石清又倒了杯水,边喝边说。仲逸风又道:“说实话,我挺佩服你。”“仲上校佩服我一个少校?”竹石清笑笑。“我听你那个副营长说,你早就知道吴淞要败?”仲逸风压低了声音问道。竹石清撑着双腿,认真地说:“我是从宝山下来的,我知道日军是什么火力,我也带队打过吴淞,知道日军什么阵仗。”仲逸风听得脑袋使劲摇了摇:“你在这当营长,屈才了,要不明儿我派人去找我爹,让他把你往军部疏导疏导,你直接去军部干参谋长得了。”“我可不敢!”竹石清别了仲逸风一眼,冷冷道,“我这营长当的挺舒服的,这直属部队,有电台,能联络,又能打仗,自由度高,这么好的差事,你叫我让出去?鬼都不干!”“目光短浅。”仲逸风摆摆手,但随后立刻认真起来说道,“仗打到今天,我仲逸风也算是看明白了一些事情,淞沪这一战,难赢!”“怎么讲?”“你别看这硕大的战场上,洋洋洒洒数十万军队,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就拿我亲眼看到的,61师有不到两千人。”“有这回事?”“这算什么?”仲逸风说得有些激动,这还没喝酒呢,手也开始比划起来,“你身在一线,你不知道南京都在发生什么,各级官吏都把孩子往上海送,家里有一个就送一个,有两个就送一双,都到军队里来当文职。”“这是为啥?”竹石清问道。“能干啥?全国上下都盯着淞沪呢,来这里溜上一圈,回去直接就能干科长,处长,你说要是你,你干不干?”“这些你都上哪听来的,我还真没有耳闻....”竹石清微微一笑,装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静静地给仲逸风倒上水。“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最重要的是,上头这些人,在内斗。”仲逸风一字一顿地说道,“张治中不是走了?你以为是因为战局吗?我告诉你,都是势力之间的角逐!”“愿闻其详。”竹石清来了兴趣,低声问道。仲逸风抿了抿嘴,冷道:“朱绍良这一次吴淞大败,你就看蒋委员长撤不撤他!就拿送弹药来说,现在的军政司是那个姓余的管的,后方每天都要往前线运弹药,你不去在他那使点钱,人家一颗子儿都不带给你的!”竹石清听到这可就纳了闷了,不解地问道:“你们八十七师,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部队,也会碰见吃拿卡要这种问题?”仲逸风摇摇头叹道:“我们自然是不会,师长的面子在那顶着呢,我们往吴淞进军的时候,碰上了67师,人家从罗店来的,远呐,军令又催得急,让人家一个晚上赶到江湾,辎重和弹药都没带多少,军政司一句话,按规矩要白天送,晚上管不了他们...我们看了都生气,真到了第二天,司令部又要求全线进攻,可怜的弟兄们只能上前线捡枪和子弹!”“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竹石清叹了口气,拍了拍仲逸风的肩,自嘲道,“你仲公子还算是能见到这些事情的种种,不像我们,吃了亏都不知道是谁害得,这不,今天就有个叫钱博文的督察队长,硬要把宝山失守的罪责扣在我的脑袋上。”“督察队?”仲逸风忽然眼睛一亮,“是战区直属那个督察组?”“好像是。”“兄弟,你可要当心。”仲逸风拧紧眉头道,“他们的来头,是管着党调处的陈家兄弟。”“这两位大佬与我有什么关系?”竹石清笑了笑道。“如果我告诉你,有人借督查抗战而铲除异己呢?”仲逸风沉沉说道。两人聊到此处,闷热的天竟觉得有些微寒,两人尽皆默然。忽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院子口警卫的喊叫声传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竹石清和仲逸风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只见一伙人高举着火把,手里满载着花机关冲锋枪,直直地瞄准了营部这间土屋。脸上带着淤青的钱博文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手里拿着一张盖着军委会公印的书状,狡黠道:“竹营长,白天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你跟我们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