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八日。一日波折,三团经长兴至宜兴,转溧阳公路进至天王寺附近,再过句容,也就算到了南京城了。这一路上,各地的工事都在翻新乃至重建,竹石清看得心里五味杂陈,某些时候,竟感到深深的自责。敦办国防工事的那几年,不正是他在江宁县任职的那几年么,竹石清至今还记得带着方文坚到方山、将军山等地视察时候的那副模样,起初还不以为意,直到今天自己作为军事主官,亲自带兵路过,才感到一种深深的轮回感。果然,这都是因果报应!贪进去的,总有一天会以更严重的代价让你吐出来!不知道那些乡长县长所贪墨脏款购置的上海豪宅,此时被哪个鬼子头头霸占着。想到此,竹石清只能摇首叹息着时也命也啊。紫金山就在眼前,这里就是教导总队最后的阵地,所谓紫金烧而金陵灭,足以体现紫金山对于南京城的重要性,放在此处的,自然是中国最精锐的部队。而邱清泉嘴里所说的军事部署会议,召开的时间正是下午两点。老蒋要离开南京了,离开他心心念念的首都,这座千年古都,终究还是迎来了自己时代命运的那一刻,城内的光景也已早不如前,至少,竹石清和方文坚喝茶的那座茶楼,诚然是人去楼空。城内的商铺八成闭户,小贩也不知踪迹,倒是有不少老人,天天聚在国民政府的院墙外看最新的告示通知,有钱的人家能整来一台收音机,趴在床头听最新战报,而更多的市民百姓,只能在清晨找来一份报纸,看看最近的要闻。南京外线,日军已攻克无锡、青阳,其先头部队已经杀到了宜兴东北方向的沙塘镇,若是夺了这里,宜兴就会门户大开,溧阳公路也就畅通无阻了。战局岌岌可危,老蒋不走不行了。走之前,他要定定调子。于是就有了这场部署会议,竹石清回到南京后,来到紫金山向邱清泉报到,尽管他自己也认为自己该来参加这次会议,但比自己官大一级的郭文轩,却是直接带部队去了镇江,同级的谢承瑞、秦士栓也没有来南京,这其中,必然是有些故事。“邱...”竹石清走进指挥部,正要给邱清泉打招呼,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内室,“明教官!”那背影缓缓转身,干练的身形与冷峻的脸庞在竹石清面前徐徐展开,竹石清不会忘记这个模样,明泉还是和过去一样,显得冷酷无情,但又睿智儒雅。“石清,好久不见啊——”明泉微微一笑,冲着指挥部深处扬了扬下巴,“你张志杰教官也在那。”“明长官,我和石清那可是朝夕相处,生疏了的是你。”张志杰放下手里的兵棋,调侃着笑道,徐徐向仨人这边走来,“石清,湖州一仗,我和邱长官都觉得,打的好,从今天来看,打得正确。”“真的假的....”竹石清眯了眯眼,不太相信,“邱长官那天电话里可是把我骂的狗血淋头呢。”邱清泉摸了摸脑袋:“老子那是骂你吗?”“好了好了,邱长官就是死鸭子嘴硬。”张志杰抽出椅子坐下,解释道,“北线的情况你应该也有耳闻了,日军攻克无锡,兵锋直指沙塘镇,江阴也在苦战,日军进攻如潮,一浪卷一浪,我们很被动啊,但是南线呢,湖州一仗结束后,日军整整消停了两日,给川军系唐式遵的21军部署广泗争取了不少时间呐。”“原来如此。”竹石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来,都坐下啊,站着干什么。”明泉摆了个请的姿势,自己在主席上坐下,同时让副官给竹石清的小跟班穆枫搬了个凳子,几人环坐在指挥部里,这股氛围非常亲切,毕竟都是竹石清的老熟人,而且,最重要的是,此地没有外人。明泉、张志杰、邱清泉,清一色德国军校毕业的,而自己,完全就是他们一手孕育出来的结晶嘛...
而他们这一类人,在国军体系里被称为德派,当然,桂永清原则上不配在这个行列里。“石清,为什么把你喊过来,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你明教官,马上就要上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参谋长了。”邱清泉手里攥着把瓜子嗑道,“这教导总队里,那帮人我感觉带来听这个会也没什么大用,也就你来,估计能有点启发。”“参谋长?”竹石清一怔,恭喜的话差点脱口而出,但马上就哽在喉咙里,干笑道,“明教官,这参谋长不是什么好差事吧....”“能是好差事嘛!”明泉在对面哈哈一笑,“要是好差事,参谋总部那么多人,能轮的上我?”“好嘛...我就知道。”竹石清抹了把脸。“不过,至少明泉当这个参谋长,咱哥几个心里有数啊...”张志杰敲了敲桌子道,“真要是换参谋部那几个酒囊饭袋,指不定要搞成什么样子呢。”“所以,校长说了留多少人守南京了吗?”邱清泉侧着脑袋问道。“至少十五个师。”明泉用手比划道,“日军来势汹汹,南北两线加起来兵力近十八万,淞沪会战,姑且是七十万对三十万,我军毫无优势,又何况是南京?如今战略未定,城中不稳,工事未整,人员不济,情报不足...整个南京,完全是一本烂账。”“哼哼。”张志杰冷哼一声,“我倒要看看,一次会议,委座怎么能敲定这么多事情...”“石清,依你看,怎么守南京?”明泉话锋一转,把话茬递给竹石清,竹石清一愣,环顾左右后答道,“明教官,我一个后辈,哪里有发言的道理。”“你这小子...”明泉无奈地笑笑,“名头早就盖过你教官我了,还在这装蒜呢,赶紧说!”“是!”竹石清应道,略加思索后答道,“各位长官,你们是我的长官,又是我的老师,我记得我在参谋总队学习时,你们就教我,大规模防御战,首先需要足够的防御纵深,否则,再多的兵力,都只能葬身于敌人的飞机火炮下,其次,需要有长足的补给线支撑,最好还得有兵员补给,但南京的地形呢,一面靠水,两面环山,东面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在这种情况下,不论怎么打,都不能窝在城里打,否则两端支点一丢,数万大军与齑粉无异。”明泉十分认可地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事实上南京有一点要优于淞沪,至少可以规避日军大规模登陆迂回,如果国防工事全部合规合格,我们能依据吴福线,锡澄线层层布防的话...局面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石清,这么久过去,我还是觉得,你适合当个高参。”张志杰听完慈祥地盯着竹石清,“但是我又担心,那笨蛋主官不听你的建议,思来想去,或许你更适合当司令,哈哈——”“不过,所有的部署都要建立在我们的战略目标上。”明泉端起茶小抿一口道,“淞沪打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点,为什么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军事决策被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比如吴淞大反攻导致溃退,大场歼灭战而放空侧翼,包括最后非得把88师放在苏州河遭罪,恐怕,上层始终坚定的是以政略指导战略,和战略不一样,政略随时会根据国际形势的变化而调整,从而战略产生调整,战术随之动摇,落实到战斗上就截然不同,但每一次决策的代价,却是万千战士们的性命。”这番话说到了竹石清的心坎里,作为淞沪会战的一线军事主官,他的感受格外深刻,国军似乎从来没有建立统一的作战思想,该打的时候不打,该退的时候不退,愣是把张治中气得骂娘...想到这,竹石清叹息一声:“明教官,守南京,和守住南京,完全不是一个打法,如果只是象征性地守守,现在就应该去江面上搭建浮桥,命令两个军,防守外线,打上一周,有序撤离,如果是要坚守南京,现在就应该把部队撒出去,分兵据守,拱卫阵线。以我的经验来看,单独的一个日军旅团,乃至是师团,都还不算什么,一旦日军合兵一处,打通各路要道,南京绝无守下去的可能。”邱清泉在旁边听着,也不说话,说实话最初他以为自己都要去汉口扩编教导队了,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被唐生智留了下来,结果在紫金山晾了三四天,南京的大事还是一件没敲定,可把他气够呛。“想守住南京...”明泉喃喃念道,“那可是有大量的工作需要做啊,这不是个单纯的军事问题,城内的三十六万百姓,滞留的一百七十个工厂工坊,高中大学...唉——”明泉叹了口气,他摇摇头,国民政府的不作为程度已经到了极点,别说是军事布防了,其他方方面面的事情都没个具体的方案。“我们是军人,优先考虑军事问题。”邱清泉说道,“下午就要开会,我看我们定个调子,至少,这十几万军队,不能老被小鬼子摁着揍,守南京,怎么也得守出个样来!现在的问题就是,长官部还没重视起外线阵地的重要性,始终把注意力放在内城上。”“雨庵说的对。”明泉点点头,看向张志杰和竹石清,“这次南京战役,我想了想,关键在委座,更关键的地方在唐司令,我想,会后是不是,单独找委座和唐司令谈谈?”“可以。”几人纷纷点头。“那咱这个调子...”明泉掏出笔记本,正准备下笔,又停住了,“该如何讲?”“守南京而不战于南京,拱卫两翼,争取外线。”竹石清一字一顿道。“不赖,就这个。”明泉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