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时,一场看似有些夹生的会议在清凉山的老蒋官邸召开。近日日军加紧了对于南京城的轰炸,中山路、中正路、黄埔路上的诸多建筑都已经崩坏坍塌,上午的轰炸里,立法院的楼被炮弹削去半个角,两个办事员生生被压死。老蒋面泛愁容,但仍带着一丝微笑的坐在主席位置上,看上去,他极力地表现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风范,然而,日军的推进速度让他的神经完全无法松弛下来。南京的情况他最清楚。守还是不守,他拿不定主意;想守还是不想守,他也摸不清自己的内心。或许老蒋的身边急需要一位能占卜吉凶且百算百灵的大师,直接告诉他这场会战的结果,如此,老蒋才能真正下定决心。某种程度上,宋明阳实在适合做老蒋的秘书。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参谋副总长白崇禧、军令部部长徐永昌、作战厅厅长刘斐、就任南京卫戍司令不久的唐生智、副司令罗卓英、江防军司令刘兴、卫戍司令部参谋长明泉等相关幕僚早已落座。余下的人成分也相当复杂,军委会、行政院的人同时出现,俞济时、宋希濂此类战将居然和行政院的实际领导孔祥熙坐在一起,而薛岳、陈诚、张发奎等和本次会战并无直接关系的将领也坐在其中。而他们的部队得到的命令都是撤到后方休整,一场会议的人员构成如此杂乱无序。竹石清跟随邱清泉踏入议事厅的第一瞬间,看着席间的一众面孔,就已然感受到了老蒋心中深深的焦虑,这是什么,这什么病急乱投医,大火乱炖萝卜菜嘛!“竹长官....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大官。”竹石清的位置在席侧,这里一般坐着中层军官或是部司级的政务官,屁股坐下不久,一旁跟着的穆枫兴冲冲地嘀咕一声。“那就多看两眼呗....”竹石清苦笑着摇摇头,想当初他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但此时,早已经烟消云散了,“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介绍?”“不用不用。”穆枫识趣地闭上嘴。约二十分钟后,会议正式开始,竹石清肌肉记忆地掏出笔记本准备记上几笔,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记下任何一个字都是没有营养的。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口水仗,聊了半天,也没聊到军事问题上,而后勤问题、民生问题、战时管制问题,又当没有相关责任人敢出来接挑子。索性,老蒋大手一挥,将南京城的一切职能全部划归给南京宪兵司令萧山令,此外,他宣布了一下南京战役的领导班子。唐生智将军为总指挥,罗卓英、刘兴为副总指挥,参谋长为明泉,下辖十五个师,总兵力为十万人左右,其中除了淞沪会战撤下来的德械师,调整师外,配上粤军83军、66军,以及第三战区、第七战区的几个师,南京卫戍军的框架算是搭出来了。老蒋把目光投向明泉,轻声道:“明泉,会前孟潇告诉我,你已经拿出了抵御日军前进的方案,是吗?”明泉赶紧起身,回道:“回委座,是的!根据南京目前的兵员、工事,以及地形地势,我紧急起草了一份计划,刚刚会前,我和唐司令简单地讨论了一番。”“好啊,你刚上任,就有如此效率。”老蒋露出一抹微笑,“看来,让你配合孟潇,我没有看错人啊,你讲讲吧,让我们都听听,一起给你谋划谋划。”“是!”明泉敬了个礼,向四面环视,随后捧起文件夹,锵锵言道,“诸位,事实上,对于防卫南京,一直是参谋部各同仁研究的议题,南京为两山相夹,一面临江,呈天然铁壁状,日军自东向西进攻,如今已经突破了国民政府耗费巨资修建的永备性工事,来到了南京的外线,但从防御的角度来说,此时的外线,正是南京的底线。”说到这里,明泉撇下文件,举起桌腿边上靠着的指挥棍,往地图上敲了几个点:“诸位请看,日军的进攻无非有三路,一路经沪宁铁路线攻无锡、常州直至镇江,威逼南京左翼。一路经湖州过广泗而向郎溪、宣城、溧水公路发起进攻,最后一路是日本海军,他们沿溯江而上,攻江阴而进抵南京侧背,我们十万大军,不能仅仅排布于这两山十二门之间,要形成完整的防御阵线,南北要有呼应,东西要有联系,以南京城为轴心,三线划分独立作战区域,同时结成协同掩护之状,如实在不济,则有节奏地梯次后撤,转移至二线阵地继续抵抗,于运动战中寻找日军弱点,适时集中优势兵力,破其一点....”“明参谋长。”孙元良打断道,“不是我们不想拱卫外线,只是前线工事不整,情况不明,我倒是觉得,收缩防线,有利于我们集中防守。”明泉微微一笑,盯着孙元良:“孙师长,88师撤至雨花台已有三日,这三日里,雨花台防线是否修理妥善?”孙元良一愣,没再回话,吐了口气,脑袋缩了回去。明泉趁热打铁道:“诸位可以好好想想,南京城才多大?如四面被围,后路被断,数十万大军,如何自处?堵死外线,不说守住南京,至少能让撤退的路线更多样一些。”这番话白崇禧和几位高级将领是赞同的,毕竟南京城只是座城,而沿线的山脉,河流才是真正能抗击日军的有利地势。老蒋没有表态,而是看了看唐生智:“孟潇,你的意思呢?”唐生智微微点头:“委座,我认为应当如此,节节抵抗,以抗强敌。”“好。”老蒋点点头,“既然卫戍司令都说了,明泉,就按你这个方略执行,我对于你们,没有别的要求,只望你们打出中国军队的精神,打出我们民族的风采!”“是!”明泉敬了个礼,顺势坐下。“南京卫戍军的部队,这两日会陆续抵达。”老蒋说道,“依你们所说,目前必须要稳定战局,广泗方向,暂时有川军挡着,北线实在要紧呐...”“是,北线的日军有军舰配合,战力十分凶猛。”唐生智附和道。“镇江是重中之重呐。”老蒋看着地图说道,随后他脑袋一转,“这里是率真的防区吧?”“报告委座!是!”席间,桂永清戴着眼镜站起身子,有些戏谑的是,他和邱清泉和竹石清离得甚远,仿佛他只是名义上的总队长。“如果前线压力太大,教导总队可以适当向前增援,策应一下丹阳的战事。”老蒋吩咐道。“是!”桂永清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件事,我会后就办!”办?邱清泉在后边冷不住笑了笑,暗暗道:“你这王八蛋多久没在指挥部了,你来办什么?”“好,会后你和刘兴将军商议一下。”老蒋说到这里,如释重负,难得这里有明泉坐镇,他估计短时间也出不了大乱子,“今天这个会,就开到这里,各自就位吧。”“是!”所有人站起身来,齐声应道。会后,竹石清合上一字未动的本子,无奈地摇了摇头,钢笔往胸前一别,冲穆枫唤道:“走,回指挥部。”“是——”穆枫应上一声,跟上竹石清的脚步,走出议事厅。刚走到门口,李宗仁笑眯眯地出现在门侧,竹石清只顾低头整理本子,一时间都没发现,意识到时,李宗仁的手已经在自己眼前了。“竹长官...”侧后的穆枫赶紧提醒一声,竹石清这才抬起头,看到了李宗仁,连忙立正敬礼道,“李长官!”“不必多礼。”李宗仁保持微笑,跟竹石清握了握手道,“我听健生讲,大场一战,你打得很漂亮,此前你我二人没有见过面,今天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风流倜傥。”竹石清脑袋飞速旋转,一时间无法判断李宗仁拦在这的用意,嘴上只能先行回答道:“李长官过誉了,军人本分而已。”“听说你是今年才从军校毕业?”“是!在下六月自参谋总队一期毕业。”竹石清回道。“哦,你是这位明参谋长的学生。”李宗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竹石清拉到一边,“我马上要调到第五战区,要离开南京,所以我和健生想请你吃个饭,不知道愿不愿意赏光啊?”竹石清一怔,迅速警觉起来,这算什么?桂系邀约?还是别的?“怎么,没时间么?”李宗仁依然慈目,声音十分柔和,见竹石清没第一时间答话,他补充道,“程总长和健生也常聊起你,他走之前,也吩咐过健生和你聊聊。”
竹石清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自己原就是参谋部出身,而白崇禧作为如今的参谋副总长,和自己教官明泉的顶头上司程潜自然有着一定的工作联系,一起吃个饭于公于私似乎也说得过去。“好,那就....”“石清,好久不见。”侧后方,陈诚和薛岳一左一右走来,现场的气氛瞬间怪异起来,竹石清只得先回头喊人:“陈长官,薛长官!”“我听你们说吃饭,我们能一起吗?”陈诚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向李宗仁,“刚好我们都是要离开南京的人了,德公,您看呢?”李宗仁面不改色,连声道:“那自然是好,如此的话,就把尤青(罗卓英),向华(张发奎)也喊上,我们一起找个馆子。”竹石清只感觉后背发凉,作为小辈,他干脆拉着穆枫在旁边等候几位大佬发完言。“石清,你面子大啊。”见竹石清往旁边一撇,薛岳居然凑上来拍了拍他的肩,所说的话也让人捉摸不透意味,“这么多人为了你吃这顿饭呐...”竹石清一时尬住,不知如何回应。“抱歉,抱歉各位,各位长官,借过一下。”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竹石清听得耳熟,定睛一看,是老蒋的那个警卫副官常勇。他一路从人群中破开一条缝后,来到竹石清跟前,摆出十分为难的笑容看向李宗仁等人:“各位长官,这顿饭,恐怕只能以后再约了,委座在办公室里等竹团长呢。”“嚯!”李宗仁和陈诚薛岳对视一眼,随后哈哈大笑,像没事人一样自嘲道,“那咱们的确是约不上了,散了吧,散了吧。”几方人群散去,竹石清这才凑到常勇边上,眯了眯眼道:“常副官,委座怎么突然找我?”常勇微微一笑,把竹石清肩膀一搭,徐徐往外走去:“不是突然,大场一战后,委座其实就想找你聊聊,如今你在湖州又打一仗,回了南京,自然是要见见委座的,你说呢?”“是,是,常副官说的是。”竹石清附和一笑,心里全回味着刚刚李宗仁唱的那出戏,平淡中充斥着怪异。“还有,我得提醒你。”常勇忽然压低声音,“天底下可没有免费的晚餐。”竹石清一怔:“道理我明白,但...”“但什么?”“委座这,算不算?”竹石清眯眯眼笑道。“好你个竹石清!”常勇被反噎一句,顿时笑出声来,很快又压低声音,正儿八经强调道,“别怪哥哥没告诉你,现在,很多事情都很敏感,你最好悠着点。”“明白,明白。”竹石清点点头。“进去吧。”常勇脚下停住,把穆枫一拉,“你自个进去吧。”竹石清吸了口气,敲了敲门。“进来。”竹石清推门而入,老蒋正在窗边凝望南京城。“委...校长。”竹石清“亲切”地喊上一声。老蒋果然笑眯眯地回过头来,指了指沙发:“坐吧,石清,上次见面,还是在大场啊。”竹石清幽幽坐下道:“校长,不知突然找石清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找你来,是想和你聊聊,南京的事情。”“南京?”竹石清一怔,“校长,南京的事情,刚刚会上各位长官不是已经聊了许多了么?”“你是怎么看?”“我和明长官看法一样,赞成守外线,保两翼的打法。”竹石清答道。“不是打法的问题。”老蒋摆了摆手,“无论怎么打,南京终将失守,十万大军,用的好,打上一两个月,用的不好,只能争取半个月到一个月,这些我心里都有数,我是想问问你日后的打算。”“校长,您这话的意思是?”竹石清一怔,脱口问道。“你在教导总队带兵带的很好。”老蒋叹道,“很久没有看到你这么让我放心的军官了,教导总队是我们国民革命军的精锐,但是在大场的战斗中,几乎丧失殆尽呐...虽然这段时间,收拢了一些部队,勉强恢复了一些建制,但终究和过去是没法比的,率真近来和我提,想要到武汉再拉起一支教导总队,目前正是缺人的时候,我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合适。”竹石清迅速思考着这番话,话里至少有几个信息点,首先桂永清一直在和老蒋暗戳戳沟通,这些都是参谋长邱清泉不知道的,其次,看这个意思,留在南京的教导总队似乎只是老蒋为应付唐生智而甩出去的弃子,而真正的希望,早就在桂永清所提到的武汉了,那么,老蒋的意思,其实是...让自己离开南京?“校长,您的意思是,让我离开南京?”竹石清故作吃惊地抬头问道。“是这个意思。”老蒋缓缓起身,来到窗边,眺望南京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做率真的参谋长,有你二人执掌教导总队,我就放心了。”“校长,如此好意,按理说我不能推辞,但学生也是一路从淞沪打过来的,数次大战无一缺席,值此关键时刻,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被全国上下所耻笑么,这对我军的士气也颇为不利。”竹石清婉言拒绝道。老蒋看着眼前的清凉山,叹道:“想当初,我同意明泉在这里搞参谋总队,起初,我只觉得参谋总队顶多是纨绔子弟的避风港,没成想,真出了你这么个人才,你能有这份骨气,很好,率真也说要留在南京,你二人还有些相似,既然如此,那你就留下吧,不过,我给你个任务。”“什么任务?”竹石清也站起身,等候命令。“你的部队在湖州折损过半,再拉到前线也不合适,你就在南京城,帮着萧山令管一下城防,维持一下城内的秩序,你看如何?”老蒋回头看向竹石清说道。竹石清本想再推脱,但老蒋的眼神似乎已经有了变化,于是他没有否决,点了点头:“校长说的,石清唯有照做!”“好。”老蒋欣慰地点点头,“你要记得,这是我对你的爱护,我走之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给我发电,如有急情,我们也可能会直接给你命令。”“是。”竹石清敬礼道。“你去吧。”老蒋摆了摆手,又留下一句,“迁都是大事,很多事情都会变化。”竹石清一怔,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刚刚那一切发生的逻辑了,南京注定是要失守的,国民政府西迁至重庆,这意味着权力、军队、党政等各处力量都会面临一轮重新洗牌,或许自己,就是淞沪中最显眼的那张牌...爱护...竹石清走出官邸,走在参谋总队曾经集训过的操场上,思绪似乎也拉回到了夏天,再看看满目疮痍的南京城,竹石清只能无奈地冷笑几声,最后在笔记本上写下:所谓“爱护”催生了多少逃跑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