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就看见我家门口围了一群人。
邻居王婶正拉着一个穿藏蓝警服的男人说话,嘴角撇着,眼睛里却闪着光。她瞧见我,突然拔高了嗓门:“哎哟,小月回来啦!”那声音又尖又亮,像是故意要叫所有人都听见。
我攥紧书包带,低头从她身边蹭过去。她身上那股子廉价雪花膏的香味混着蒜味,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门槛还是那么高,我抬腿跨过去的时候,听见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屋里站着两个警察——一个死死拧着我爸的胳膊,另一个警察身边,站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生。
我妈瘫坐在地上,手指死死揪着我爸的裤腿,哭得满脸都是鼻涕:“晖军,你说啊!你没干是不是?你说话啊!”她的声音劈了叉,像块碎玻璃。
我站在门框边上,小声喊了句“妈”。没人理我。
就在这时,那个女生抬起头。
她嘴唇干得裂了口子,颧骨上有一块淤青,可眼睛亮得吓人。她伸出手,指着我爸,声音不大,却像刀一样把所有的吵闹声都切断了:
“就是他强奸了我。”
我妈的尖叫,门外突然爆发的议论声,还有谁家小孩被捂住嘴的呜咽——这些声音搅在一起,成了我对那天最后的记忆。
我爸叫丁晖军,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妈总说自己配不上他。她初中都没念完,却嫁了个戴眼镜的读书人。每次提起这件事,她那张被灶火熏得发黄的脸上就会浮起一种奇异的骄傲,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他在镇上的初中教书,离家远,一周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帆布包里都塞满脏衣服——卷成团的袜子、发硬的衬衫,还有带着奇怪腥味的内裤。我妈就抱着那堆衣服去河边。
她搬了块扁平的石头当搓衣板,挽起裤腿,垫件旧衣裳坐在石头上面,两只脚浸在河水里。弯腰搓衣服的时候,脊椎骨一节节凸出来,像一串被河水磨圆的鹅卵石。
我在旁边撩水玩,她突然扭头吼我:“到下游去!这点干净水全让你搅浑了!”
我才不想去下游。那里漂着肥皂沫,还有我爸内裤上搓下来的可疑黄渍。但我还是拖着步子往那边走,蹲下来假装摸石头。
“裤子!一会儿全湿了!”她又喊。
我只好站起来,蹲在干涸的河岸上,看我妈卖力地揉搓那些布料。她胳膊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像是要挣破那层晒黑的皮。
每次我爸回来,家里就像过年。我妈会做我们平时根本舍不得吃的红烧肉,把攒了半年的菜籽油倒进锅里。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唠叨:“离了我,你爸连胡子都不知道刮。”
她说教书是费脑子的事,外头的食堂哪有家里的顺口。可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我只记得我妈弯成一张弓的背,还有那堆永远洗不完的脏衣服。
我妈叫刘水凤,典型的农村妇女,膀大腰圆,力气壮得能单手拎起一桶猪食。地里的活她一个人就能包圆。插秧时弯成一张弓,镰刀挥得比男人还快;家里鸡鸭鹅猪养得油光水滑,连那只我见了就躲的大红冠公鸡,她揪住翅膀一提,菜刀在脖子上抹个半圈,血就溅进了早备好的粗瓷碗里。
我妈常说,我爸在城里有个女朋友。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其实你爸想娶的是她,”她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光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城里姑娘彩礼高得要命,你爸一个穷教书的,哪掏得起?”说完就哈哈笑起来,笑声干巴巴的,像在嘲弄我爸,又像在嘲弄她自己。
我蹲在旁边剥蒜,问她:“爸不喜欢你吗?”
她把柴火狠狠捅进灶膛,火星子噼里啪啦炸起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城里姑娘呢,哪装得下我。”
“那他们为啥不在一起?”我追问道,“不结婚不就行了?”
我妈眼睛瞪得老大,“短命鬼!”她抬手作势要打我,却又放下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要是跟她了,还能有你吗?”
灶里的火渐渐弱了,照得她半边脸陷在阴影里。我看见她嘴角挂着笑,眼睛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
有天我妈跟我唠叨说,“该给你爸再生个儿子的。”
我指着村口计生办新刷的标语:“「超生罚款,倾家荡产」——妈你不认字了?”
她挥着镰刀赶苍蝇,“罚钱算个卵事!你爸现在连我炕头都不沾,种子都不撒,地里能长出苗?”
“啥意思?”
“去去去!”她突然红了耳根,一把将我搡开,“小女崽子打听这些,也不怕烂耳朵!”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猪圈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响,她抄起泔水桶泼过去,骂得比粪水还臭:“吃吃吃,养你们这群讨债货不如养头种猪!”
我在村里上的小学。泥巴墙的教室,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妈总说,等我上初中了,就去我爸的学校念书。“那可是镇上的中学,”她抹着灶台上的灰,“你爸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要考大学的。”
我没见过我爸的学生。宋影影是头一个。
那年是我本命年。我妈说犯太岁,得穿红的避煞。她不知从哪弄来一双大红袜子,袜筒上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我不喜欢,但更不喜欢她哭丧着脸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样子。于是每天出门前乖乖穿上,走到村口又偷偷脱下来,塞进书包最里层。
去见宋影影那天,我把袜子脱了揣在兜里。布料粗糙,磨得大腿发痒,像有蚂蚁在爬。
她家比我想的还要破。土墙裂着缝,堂屋正中间挂着毛主席像,边角都卷了。我妈一进门就跪下了,膝盖砸在地上的声音闷闷的。“影影啊,”她嗓子发颤,“婶子给你赔不是……”
我站在旁边,看着自己的鞋尖。昨天刚下过雨,布鞋边上还沾着泥点子。
我妈拽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往前,差点扑在宋影影身上。她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汗臭,也不是香皂,像是晒过太阳的稻草。“我家孩子还这么小,”我妈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她不能没有爸爸啊!”
我哭了。眼泪来得又急又快,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想没有爸爸。可当我从指缝里偷看宋影影时,发现她嘴角绷得紧紧的,眼睛里一点水光都没有。
我知道,她不会可怜我们。就像我们也不会可怜她。我们都在拼命地、拼命地可怜自己。
后来法医说,宋影影身体里的精液和我爸的DNA对上了。这八个字像烙铁,把我爸、我妈,还有我,都钉死了。我爸认了罪,判了十年。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回家的路上,我妈攥着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记住宋影影的样子,”她声音低得像在念咒,“就是她害了你爸,害了我们。”
犯错的是我爸,但在我家,宋影影是被判了死刑的人。我妈的恨意像一把钝刀,日日夜夜在她名字上磨,磨得我们家每一个角落都沾着铁锈味的诅咒。
村里人但凡提起我爸,我妈立刻就会挺直腰杆,嗓门拔得比村口大喇叭还响,“还不是那个贱蹄子勾引我家老丁!我家老丁——”她总要在这里顿一下,食指狠狠戳向空气,仿佛那里站着个看不见的法官,“——堂堂正正的大学生,能干那种下作事?我家老丁不是出不来了!”
可一关上门,她就成了另一个人。灶膛里的火映着她涕泪横流的脸,油星子溅到手背上也不觉得疼。“宋影影她妈就是个野鸡,”她擤鼻涕的声音像在撕布,“带着个野种从外地逃来的,谁知道是不是娘俩合伙做皮肉生意?自家炕头不够卖,还来勾引你爸......”
村子里的流言像一场暴雨,一视同仁的把施暴者和受害人都浇得浑身透湿。
他们用舌尖碾磨宋影影的名字,说她是天生的狐狸胚子,裤腰带松得拴不住男人。那些婆娘们一边纳鞋底,一边用顶针敲着板凳笑:“可得把你们当家的看紧喽!”——好像她是什么传染病,沾上就要烂裤裆。
转头又编排我爸。“丁老师啊,”男人们吐着烟圈,笑得露出黄牙,“表面斯文,底下怕是早把女学生摸了个遍。”他们舔着嘴唇比划:“十四五岁的丫头,水灵着呢,又嫩又听话……”
这些唾沫星子偶尔也会溅到我身上。
“小月,想你爸不?”小卖部的王婶硬往我手里塞了块快化了的糖,“让你妈带你去探监嘛!”她指甲缝里还沾着酱油渍,蹭得我满手都是黏腻。
我妈确实常去监狱。每次回来,篮子里原封不动装着咸菜和霉豆腐——探监不让送自制食物。她把这些发馊的瓶子往灶台一摞,摞成一座小小的、发酸的纪念碑。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领看中文http://m.25shuwu.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 '')('我和宋影影不在一个学校,也不在一个村。能见到她的时刻,只有周一上学和周五放学。
她站在村口等那辆破旧的中巴车去镇上,而我背着书包,走向他们村的小学。
我们偶尔会在村口撞见。每次看见她,我的胸口就像塞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堵。她总是安静地站着,眼睛盯着远处的公路,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婊子。”我压低声音骂她,像扔出一块石头,想看看她会不会疼。
宋影影没回头,甚至没眨一下眼。她的沉默让我更加恼火,仿佛我的恨意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于是,我更大声地骂她,用我妈在家里咒骂她的那些话,“贱货!”“你怎么还不去死?”“把我爸还给我!”
村口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其他等车的学生。他们转过头,眼神在我和她之间来回扫动,像看一场好戏。我不知道我走之后他们会怎么议论她,会不会故意不让她上车。但那一刻,我只觉得痛快,我终于让她难堪了,我终于替我妈、替这个家出了一口气。
那天放学后,我拽着同村的几个女孩堵在宋影影回家的路上。她们起初有些犹豫,我便推搡着最胆小的那个,压低声音怂恿:“你先骂!快,骂她!”
女孩支支吾吾,最后只憋出一句:“……不要脸。”
声音太小了,宋影影甚至没回头。
我急了,扯着嗓子朝她的背影喊:“婊子!”
她脚步一顿,脊背绷得笔直,像被钉进了一根看不见的钉子。但她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她的沉默像火一样烧着我的理智。我冲上去,又喊:“婊子!你凭什么还留在这儿?你怎么还不滚?!”
这一次,她猛地转过身。
我这才发现,她哭了。
她的眼眶红得吓人,眼泪在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可她的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锋利。我第一次听她那么大声说话,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
“该滚的是你们!”她吼着,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我脸上的石头,“你爸是强奸犯!该羞耻的是他!该丢脸的是你!凭什么要我走?我做错什么了?!”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但我怎么会承认。如果我认了,那我家算什么?我爸算什么?我算什么?
于是我只能攥紧拳头,把所有的恐惧、羞耻和茫然,统统变成恨意,一股脑地砸向她。
那天之后,我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我蹲在她放学必经的田埂上,等她走近,就跳出来骂她“贱人”。她不理我,我就捡起土块朝她砸,石子擦过她的裤脚,溅起一小片灰尘。她终于回头瞪我,我就咧嘴笑,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
我趁她不注意,一把拽过她的书包就跑。她在后面追,鞋底拍在土路上,发出急促的“啪啪”声。我跑得比她快,故意放慢脚步让她几乎够到书包带,再猛地加速甩开她。她终于停下来,弯腰喘气,脸涨得通红,而我站在远处,晃着她的书包哈哈大笑。
她骂我,“丁小月,你跟你爸一样恶心!”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这是宋影影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没过多久,我升入了镇上的中学——那所我爸曾经教过书的学校。
流言像春天的柳絮,悄无声息地粘满了整个校园。我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说出去的,可能是某个认识我爸的老教师,也可能是从村里来上学的学生。
每当我走进食堂,周围总会突然安静几秒;体育课分组时,永远没人愿意和我搭档;就连交作业时,课代表都会用两根手指捏着我的本子边缘,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
我妈总说镇上的中学条件好,可她却不知道,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张课桌都让我喘不过气。有时候我会突然产生幻觉,觉得我爸就站在教室后门。
而宋影影,她考去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整整三年,我再没见过她。
我没考上高中,在家帮我妈干活,今年的夏天毒得很,带到地里的水,不到晌午就见了底。
“回去再装点水来。”我妈头也不抬地说,汗湿的碎发粘在她晒得通红的脸上。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几只蜻蜓低低地飞着——这是要下雨的征兆,可天上连一丝云都没有。
装满水后的瓶子沉甸甸的。我看了眼挂钟,离天黑还早。汗黏在背上,像糊了一层糨糊,我琢磨着冲个凉再回地里。
我脱了外衣,只剩一件洗得发黄的背心。刚把毛巾浸湿,门突然被打开。
舅舅就站在门口。他穿着那件熟悉的藏蓝色工装,袖口沾着机油。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睛飞快地在我身上扫了一圈。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砰”地甩上门,震得门框簌簌落灰。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你妈在家吗?”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我胡乱套上外衣,“在、在地里……”
舅舅走进来时,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他目光游移,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小月真是大姑娘了。”